陳允鋒:《文心雕龍》的傳統文章學價值
2025-09-17 14:35:47 作者:陳允鋒
明刻本《文心雕龍》序言稱:“論文章法備矣”,“一披卷而摛辭之道具,學者如不欲為文則已,如欲為文,舍是莫之能焉”。(馮允中)此一認識從文章寫法角度揭示出《文心雕龍》對提升寫作水平的作用,頗具代表性。近代以來,《文心雕龍》研究日益深入,聞名海內外,已然成為一門“顯學”,其傳統文章學價值仍值得繼續探討。
立言之道:《文心雕龍》的思想性
關于《文心雕龍》的性質,學術界存在分歧。令筆者頗感興趣的是《劉勰是個什么家?》這篇論文。作者王更生總結了《文心雕龍》在民族文化高度認同、征圣宗經思想體系、文學濟世偉大抱負、騁績垂文高尚風骨、折中古今卓越眼光五個方面的獨特貢獻,認為“我們只有尊稱劉勰為‘文學思想家’,才能得其為文用心之‘真’和用心之‘全’”。沿此思路繼續考察,不難發現:作為“文學思想家”的劉勰在“體大慮周”的《文心雕龍》中表現出一種宏闊而深邃的宇宙意識。
《文心雕龍·序志》篇自述著書旨趣,先從“宇宙綿邈”說起,再轉入“黎獻紛雜”的人類社會,最后落實于文章寫作主體的“智術”與“制作”之關系,在“歲月飄忽,性靈不居”的生命存在狀態層面突顯了為文立言與人生使命的內在關聯。這就涉及人類從事文章寫作活動的哲學問題:人活一世,為何要執筆為文?劉勰借孟子成辭來應答:“豈好辯哉,不得已也!”《原道》篇最能體現劉勰的哲學思考,學術界討論的重點多偏于劉勰之“道”的淵源問題,竊以為更重要的是劉勰如何取精用宏、博采眾說而有所創新。他把《易傳》、老莊以及儒家之道融為一體,貫之以宇宙意識、“三材”觀念,自出機杼,創造性地提出了“美文之道”。因此,《原道》篇直接將“天地之心”與人類為文之“心”統一起來,認為“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的文的產生過程與“郁然有采”的天地之文一樣,都屬于自然之道的體現。劉勰借助天、地、人“三材”觀,從日月疊璧、山川煥綺、云霞雕色、草木賁華的角度看待人文,實際上將人文提升到與宇宙大美并駕齊驅的地位,彰顯了人之為文的崇高意義。劉勰繼承一氣流轉、四時往復、生生不息的宇宙乾坤之道,提出“文律運周,日新其業”。這種哲學智慧、思維方式對于提高今人有關寫作活動的認識水平、拓寬寫作主體之胸襟與視野、思考人之為文所蘊含的宇宙意義,顯然具有重要的啟示性。
辭章之學:《文心雕龍》的理論性
有關《文心雕龍》的文章學或文學理論價值,學術界已有比較充分的討論。茲擇取兩個問題,明其要義,以期更全面地思考有關文章寫作學、文學創作理論問題。
其一,因心成文與情理兼備。一般情況下,理論思考偏于冷靜,富有理性色彩,而《文心雕龍》卻呈現了別樣面貌:理性表述中包含著情感與生動的形象,嚴謹的理論與心靈的律動并存,情理相得益彰。我們讀《序志》篇,開頭部分有“心哉美矣”之贊嘆,結尾部分有“文果載心,余心有寄”之感喟,中間部分又有“怊悵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長懷序志”之感慨,一以貫之者,皆此“心”也。再看其他諸篇,如《原道》“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征圣》“百齡影徂,千載心在”,《宗經》“淵哉爍乎,群言之祖”,《辨騷》“奇文郁起,其離騷哉”,《情采》“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知音》“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這些文字無不躍動著思想者的情感波瀾,涌動著探索者的濃烈意氣。因此,《文心雕龍》的恒久價值就體現在情理兼備的行文中,昭示后來者:文章之學,包括文學理論,雖屬“學問”范疇,但既然離不開思考與寫作,理應遵循“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之道;有“心”之理論,自能煥發情感的溫度、聲氣的力度。這或許可以看成中國傳統理論有別于西方文論觀念的一個重要特點,值得繼承并弘揚。
其二,注重才情與獨特個性。劉勰固然推崇孔子、儒家五經,但并未拘囿于儒門傳統,而是有所超越。他將寫作主體的才性視作關鍵因素,認為“出類拔萃,智術而已”,“才為盟主,學為輔佐”。職此之故,劉勰尤為強調文章寫作的個性化。他眼中的經典,是“繁略殊形,隱顯異術”,他看重的是“圣文之殊致,表里之異體”。他激賞楚騷,原因在于其不僅“取镕經意”,更能“自鑄偉詞”。《體性》篇論文章風格之美,乃基于“才性異區”這一認識,劉勰倡導文章的風格應“各師成心,其異如面”。《知音》篇討論文章鑒賞批評,他反對“各執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以為真正的知音,貴在“見異”。這些認識是基于劉勰對作者個性的深入體察,旨在強調作者的獨特個性、主體才情,以彰顯各自性靈之美。
當今之世,寫作面臨人工智能技術的多方挑戰。如果我們能夠對由此帶來的同質化、模式化傾向保持清醒的認識,堅守寫作之靈魂在于抒發富有個性情懷之信念,則應重溫劉勰之主張,或不失為引人入勝、增強自信的一劑良方。
為文之術:《文心雕龍》的應用性
劉勰生活在文壇追求新變、講究文術的時代。如《明詩》篇所言:“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文心雕龍》中也設專篇討論章句、镕裁、附會、夸飾、事類、聲律等相關技術運用問題。讀者倘若用心揣摩,自能從中受益。需要注意的是,劉勰論為文之術,與眾不同。擇其要而言,竊以為如下兩點對今人寫作尤具啟示價值。
其一,劉勰論文術,著眼于文章的有機整體性。恰如《總術》所言,“文場筆苑,有術有門”,但前提是懂得如何“務先大體”“舉要治繁”。因此,《镕裁》論文章的剪裁之術,貴在“左右相瞰”,令“辭如川流”;《附會》論謀篇布局,強調“總文理,統首尾”;《章句》論遣詞造句,強調“總義以包體”“振本而末從”,以期“宛轉相騰”之佳境……總之,美麗之文一如活生生之人體,“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如果說《文心雕龍》的文術論對當代寫作者有實用價值的話,那么,這種注重生命活力、首尾一體、前呼后應的思想方法,理應視如立言之司南、為文之要術。
其二,劉勰論文術,崇尚自然之美。《原道》提出的“自然之道”,要義有三:一是無論運用何等技術,均應符合由“心”到“言”而成“文”的自然過程;二是“心”之本質在于“美”,故因“心”而成之“文”,理應辭義彪炳、郁然有采;三是無論技術如何繁多,萬法歸一,均屬于自然造化范疇。《麗辭》論駢偶之美,即從“造化賦形”談起,崇尚“自然成對”;《聲律》立足于人聲之自然:“聲含宮商,肇自血氣。”即便論用典,亦如《事類》所言,理想之境是“用人若己”“不啻自其口出”。總之,當諸多文術皆納入循自然、合自然這一軌范時,“心/術”之間也就實現了和諧共振,美文生焉。
應該說,《文心雕龍》作為一部傳統的文章學經典,其情采之美、智慧之光散發著“萬代永耽”之無窮魅力。在立言之道、辭章之學以及為文之術等層面,如泰山遍雨,潤澤翰苑,有益后生之慮,誠可謂“余味日新,后進追取而非晚”者也。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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