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傳統經典中的“話語”之道
2025-11-15 12:39:11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陳明琨
話語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博大精深的中華傳統經典中蘊含著豐富的話語之道。話語既能傳播文明、傳承智慧,又能化干戈為玉帛、化腐朽為神奇,甚至能夠以一言之力,定天下之勢。話語的背后是思想和道理,話語的表達蘊涵著豐富的藝術,話語的傳播具有不同的形式,話語的目的在于指導實踐。中華傳統經典中的話語理論,為新時代構建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提供了豐厚的文化滋養。
話語之地位:立言不朽、言志明道
話語是人在特定社會語境中的表達,涵蓋“為何說”“說什么”“如何說”等方面,包含一定的觀念形態和價值立場。在中華傳統經典中,話語主要是以“言”的形式呈現的,“立言”與“立德”“立功”并立為“三不朽”,孔穎達疏:“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其身既沒,其言尚存。”相對于生命的有限性,語言所傳達的真理則可以萬世流存、代代相傳。《詩經·定之方中》所說的“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誄,祭祀能語”是“君子九能”的核心內容,其中的賦、誓、說、誄、語這五項均和話語有關,這也充分說明了話語的重要地位。
一方面,話語是表達工具。通過言語、詞句的溝通,可以讓人了解話語主體的思想、感情、抱負、意志等,如果再加上合適的文采,則可以促進話語更好地完成表達。孔子的“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就有這個意思。另一方面,話語是說理傳道的載體。“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莊子·天道》),要理解言語及文字,說明語言思想的深意,就要以適當的言辭把意思表達出來。韓愈強調“修其辭以明其道”,認為話語載道,無論是闡明事情道理,還是傳遞思想意涵,都離不開言語表達;也如程頤在《御纂周易折中》所說:“言所以述理,以言者尚其辭,謂以言求理者,則存意于辭也。”
話語之功用:安人心、興家國
在中華傳統經典中,話語有積極和消極之分,比如《易經·系辭上》中說:“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況其邇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話語的作用要根據話語的性質來延伸,積極話語往往起到正向的作用,消極話語則容易產生負面的影響,俗話說“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但積極的話語不一定好聽,因為“苦口良藥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好聽的話語也可能產生不利的影響,正所謂“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
中華傳統經典認為,話語雖出自一人,卻可以影響他人,“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就有此意,一人之語也可以影響眾人,正所謂“言出乎身,加乎民”(《易經·系辭上》)。話語還可以上升到國家的高度,在國家安危、興衰、成敗中發揮重要作用,“一言而興邦……一言而喪邦”(《論語·子路》)就是這個道理。古人主張通過辯論而彰顯話語的功能,能言善辯者,甚至可以改變雙方力量對比,扭轉整個局勢,如古語所云:“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戰國時期的公孫衍、張儀等雄辯之士通過話語可以達到“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滕文公下》)的驚人效果。話語也可以決定戰爭或和平,《左傳》有言:“道之以文辭,兵可以弭”,這里的“文辭”,指的是外交的辭令,也就是外交話語。中國歷史上的向戌弭兵、燭之武退秦師、唐雎不辱使命、觸龍說趙太后、晏子使楚、弦高犒師等,都是用話語“化腐朽為神奇”的典型事例。
話語之表達:有理、有物、有度
中華傳統經典不僅重視話語,注重發揮話語的功用,而且在話語的表達方式上有著多重的指向。話語是一門語言藝術,言說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話語的效果,只有掌握說話的藝術,才能解決好如何言說、如何發揮話語的應有作用的問題。
首先,要話中有理。說話要講道理,不能依靠外力壓服別人,要言之有理、語重心長、一語中的,善于在話語中增加德性成分,就能起到“服人”的目的,正所謂“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誠服也”(《孟子·公孫丑上》)。其次,要話中有物。說話要誠懇實在,要言之鑿鑿、言之有物,而不能空洞無依、口若懸河、鬼話連篇、“口惠而實不至”,不然只會導致“怨災及其身”(《禮記·表記》)。再次,要話之有度。說話要適度,恰如其分、適可而止,“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盡”(《中庸·第十三章》),不能夸夸其談、振振有詞、言過其實。“言不及義”或“辭不達意”的言語辭藻必然會影響話語的表達效果,恰如其分的話語表達則是“辭達而已矣”(《論語·衛靈公》)。最后,說話要看場合。話語會因場合的變化而變化,同樣的話語在不同的場合言說,會產生不同的影響。古人認為,在什么場所,就要說什么話,公事不能私議,不能在朝言及犬馬之事等,即《禮記·曲禮下》中所說的“在官言官,在府言府,在庫言庫,在朝言朝。”
話語之傳播:直抒胸臆或間接遞達
話語產生后本身就具有傳播效應,傳播的形式和質量直接影響話語成效。在中華傳統經典中,話語的傳播有直接傳播和間接傳播之分,具體的表現形式是多樣的,可以分為以下幾種。
第一種是面對面傳播。這是最普遍的傳播方式,是話語主客體之間當面通過語言進行交流的傳播,耳提面命、面授機宜、對答如流就是這種形式的體現。儒家經典《論語》中的很多場景都是圍繞孔子及其弟子間的對談而展開的。第二種是以詩、歌等形式傳播。《尚書·舜典》云:“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既包含話語傳播載體多樣之意,也強調詩、歌、聲、律在話語表達中的有機統一,唐詩、宋詞、元曲等就是通過對詩、歌、聲、律的運用促進了話語的傳播。第三種是通過寫作文章傳播。這是理論化的傳播形式,也是古人常用的傳播方式。魏文帝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有云:“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不僅說明了寫文章的重要性,也強調文章是話語流傳后世的依托,文章亦是“無聲”的話語;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章句》中也指出,“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字、句、章、篇之中,無不滲透著特定的話語。第四種是通過中介傳播。通常是托物言事、托物言情、托物言志,這里的物既有人物也有事物,人物就是傳送話語的特定個體或群體,事物就是具有語言符號象征意義的物件,如柳枝、紅豆、鴻雁、子規、管笛等,看到或者聽到這些,就會明白其中的話語含義。
話語之實踐:虛實互動、言行一致
中華傳統經典中的話語理論并不局限于話語本身,還注重話語的實踐性,將話語和行為相聯系。言語驅使行動,行動則改變現實,言行是社會變化的中樞,所謂“言行,君子之樞機……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可不慎乎!”(《易經·系辭下》)話語并非空洞的“虛”,而是在經過一定轉化后能夠撬動生活的“實”。因此,應當做到虛實互動、言行一致。
一方面,要正確看待言與事的關系。語言的產出必定受到特定事項的觸發,人們使用不同類型的話語主要是為反映某種事態或事物,這就要求正確處理正名與言事之間的關系,只有將名、言、事之間的關系理順,才能有助于實踐活動進一步開展,正如《論語·子路》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另一方面,要正確處理言與行的關系。言與行是一套聯動的機制,中國傳統的話語理論特別強調言行一致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儒家經典認為,“言顧行,行顧言”(《中庸·第十三章》),不能“聽其言而信其行”,而要“聽其言而觀其行”(《論語·公冶長》),“居其位,無其言,君子恥之;有其言,無其行,君子恥之”(《禮記·雜記下》);道家經典指出,“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莊子·人間世》);墨家經典也認為,要“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猶合符節也”(《墨子·兼愛下》)。也就是說,中華傳統經典反對言而無信、信口開河、言行不一,倡導言以行事、心口如一、言行一致。
(作者:陳明琨,系中國人民大學中華文明研究院研究員、21世紀中國馬克思主義研究協同創新中心研究員)
【編輯:張曉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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