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脈齊魯 | 齊魯山水間,易安留芳華
2025-11-05 09:17:27 來源:大眾日報 作者:田可新 匡麗君
在中國文學星河里,李清照是獨一顆兼具婉約之氣與豪邁之骨的星辰,而她生命中最鮮活、最明媚的歲月,幾乎都浸潤著山東的煙火氣息。從章丘明水的少女時光,到青州的琴瑟和鳴,再到萊州的短暫停留,山東不僅是她地理意義上的故鄉,更是她詩詞創作的靈感原鄉。循著李清照的詩詞肌理,既能找到她踏過的齊魯坐標,更能觸摸到她不同人生階段里,藏在詩詞間的喜怒哀樂與品格操守。
章丘明水——“常記溪亭”的鮮活底色
公元1084年,李清照生于齊州章丘(今濟南市章丘區)明水鎮。這里泉水清冽,荷風滿塘,靈秀的自然景致不僅滋養了她的才情,更賦予她少女時代鮮活的氣質與底色。她早年的詞作里,處處是明水的光影與聲響,每一句都像一幅帶著水汽的水墨畫作,藏著未被世事打磨的天真與靈動。
明水鎮自古以“泉”聞名,泉水從地下噴涌而出,匯集成溪,穿鎮而過,岸邊遍植藕荷。少女時期的李清照喜歡在這里游玩,《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便是這段生活的實景寫生。“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詞里的“溪亭”究竟是哪里,學者眾說紛紜。有觀點認為,“溪亭”指的是濟南大明湖附近的溪亭泉。據記載,溪亭泉曾位列金、明、清三代七十二名泉,現位于珍珠泉旁。古時的溪亭泉北接大明湖,水面廣闊可通舟楫。夕陽西下時,李清照在此飲酒賞荷,酒意微醺間,把小舟劃進了藕花深處,慌亂間的“爭渡”,又驚飛了灘頭棲息的鷗鷺,那濺起的水花、鷗鷺的翅聲、嬌憨的少女,仍在荷風里回蕩。
章丘不僅有自然之美,更有深厚的文化底蘊。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是“蘇門后四學士”之一,學識淵博,家中藏書甚豐,母親王氏也是名門閨秀,頗有文學修養。如此家庭氛圍,讓李清照從幼時便接受齊魯文化的滋養。她沒有大家閨秀的嬌弱,反而多了幾分齊魯女子的爽朗。正如她在《點絳唇·蹴罷秋千》里寫的,“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秋千上的肆意與見客時的嬌羞相映成趣,少女形象躍然紙上。
“在章丘明水的歲月里,李清照無憂無慮,天真爛漫。這里的泉、荷、溪、亭,不僅是她詞作里的地理符號,更是她‘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心境載體。后來她離鄉漂泊,再寫‘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時,明水的荷風與溪亭,可能早已成了她內心深處的鄉愁。”山東大學中華傳統文化研究和體驗基地教師王曉燕說。
青州屏居——“賭書潑茶”的溫馨歲月
公元1101年,18歲的李清照與21歲的趙明誠成婚。婚后不久,因朝廷內部激烈的新舊黨爭與政治牽扯,李清照離開汴京,來到趙明誠的祖籍青州,也就是現在的濰坊青州市。這段“屏居青州”的歲月,是她人生中最安穩、最富詩意的時光。青州的街巷、書齋、庭院,不僅見證了她與趙明誠“賭書潑茶”的閨房之樂,更孕育了她詞作中“此情無計可消除”的深情,還有《金石錄后序》里“甘心老是鄉矣”的歸屬感。
“面山負海古諸侯,信美東方第一州。”蘇轍在詩中這樣評價青州。作為古九州之一,青州文人薈萃,文化昌盛。趙明誠出身金石世家,對金石碑刻有著濃厚的興趣,李清照也自幼喜愛文史,夫妻二人一拍即合,在這里開啟了“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的收藏與研究生活。在二人的住所內,李清照借用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審容膝之易安”,將書房命名為“歸來堂”,將居室命名為“易安室”,并自號“易安居士”。青州歲月雖無往日京都的錦衣玉食、雕梁畫棟,李清照卻在歸來堂的書案茶煙里尋得真趣。她這種隨遇而安并非消極避世,而是獨特的文人風骨與處世智慧。《金石錄后序》里,李清照曾詳細記載這段生活,“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夜晚的歸來堂,燭火搖曳,夫妻二人對著古籍拓片細細勘校,這樣的場景,比任何詩詞都更顯溫情。
經典的“賭書潑茶”典故,就發生在青州的歸來堂。李清照在《金石錄后序》中寫道,“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這段文字中,沒有文人的矯揉造作和女子的規行矩步,只有夫妻間的默契溫馨和李清照的率直不羈。飯后烹茶,以“記書之準確”賭勝負,贏了便“舉杯大笑”,笑到茶潑在懷里也不在意。這份灑脫的詩意,是青州歲月獨有的饋贈。后來納蘭性德在《浣溪沙》中寫“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便是化用這段典故,足見青州“賭書潑茶”的場景,已成中國文人心中經典的愛情意象。
青州歲月,是李清照創作的高峰期,她的許多著名詩詞都創作于此。《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便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在古詩詞中,“西樓”常常被賦予孤寂、思念的情感內涵。李清照詞中的“西樓”,常被認為是青州順河樓。相傳這座樓是趙明誠的父親趙挺之在京為相時所建,李清照和趙明誠常常在這里對酒賞花、唱和詩詞,這里是他們情感交流的重要場所。李清照在這首詞中寫到“月滿西樓”,很可能是借順河樓的夜景,來表達自己對丈夫的思念之情。當月光灑滿西樓,她獨自一人,望著那輪明月,心中滿是孤寂和對遠方愛人的牽掛。“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相思,不是濃得化不開的愁緒,而是帶著幾分克制與欲說還休的牽掛,這份情感,恰是夫妻二人情深意篤的最好寫照。
“除卻夫妻情誼,李清照也在青州寫過明志詩篇。”王曉燕說,“在《鷓鴣天·桂花》中,她將筆觸貼近桂花以托物言志。桂花沒有濃艷的色彩,沒有迫近的姿態,只是在疏淡的光影里靜靜釋放芬芳。這背后,是李清照將桂花作為自己的精神鏡像,她身為女子,卻打破了當時對女子的桎梏,以詩詞才華震動文壇,在男性主導的文學史上占據一席之地。‘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這句詞,既是對桂花的贊美,更是她對自我價值的堅定肯定,無需迎合世俗標準,只憑筆墨間的真性情、真見識,便是‘第一流’。”
今天,青州范公亭公園內的李清照紀念祠,依傍著順河樓舊址,悄然立于古城西北,成為后世追尋她詩意人生的重要坐標。祠內景致依循其青州歲月的印記鋪陳,重現了“歸來堂”與“易安室”的素雅格局,以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延續著青州歲月里那份融于金石茶香的詩意與深情,讓往來者猶可窺見“一代詞宗”于燭影茶煙間揮毫潑墨的翩然風姿。
萊州暫居——“子虛烏有”的另類閨怨
當李清照從青州踏上前往萊州的路,齊魯大地的景致便從南陽河的溫潤,換成了渤海灣的遼闊。彼時趙明誠已赴萊州任知州,她帶著牽掛與希冀而來。那些藏在詩詞里的思緒,既映著她初臨海疆的心境,也纏繞著她與齊魯大地剪不斷的羈絆。
李清照抵達萊州后,曾寫下《感懷》一詩:“寒窗敗幾無書史,公路可憐合至此。青州從事孔方兄,終日紛紛喜生事。作詩謝絕聊閉門,燕寢凝香有佳思。靜中吾乃得至交,烏有先生子虛子。”李清照歷經跋涉,迎接她的只有一間簡陋的居所。有學者評價此詞含有李清照的“不悅”,但是她的不悅顯然并非來自房屋的破敗,而是因為趙明誠的官邸中沒有她素來喜愛的史書典籍,趙明誠又終日忙于應酬。但是此詩不同于一般的閨怨詩,而是用調侃表達自己的不滿與期待,李清照蔑視財權的品格和情操也可見一斑。
公元1123年,趙明誠調任淄州知州,李清照便隨他離開萊州。后來靖康之變爆發,山東全境淪陷,萊州也成了金兵南下的必經之地,那些她曾踏過的山峰、看過的海潮,都成了故國的記憶。此去經年,李清照在《聲聲慢》里寫“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那份凄涼,不僅是國破家亡的傷痛,更含有對山東歲月的無盡思念。
在山東的歲月里,她雖過著“賭書潑茶”的閑適生活,卻始終帶著家國視野,這種視野讓她在南渡后,面對國破家亡的困境,沒有沉淪于個人的悲戚,而是寫下“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詩句。全詩僅二十個字,連用三個典故,無堆砌之弊,手起筆落處,端正凝練,力透巾幗之志。因為此氣節,也使得婉約嬌媚的李清照散發著別樣的光輝。詩中李清照以項羽的“不肯過江東”諷刺南宋朝廷偏安一隅,這份“巾幗不讓須眉”的氣節,正是齊魯文化“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最好體現。她從山東走出,帶著齊魯大地的風骨,在亂世中活成了中國文人的精神標桿。
“蓋不徒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須眉”,李清照身上那些動人的品格,從來不是憑空而生的。她的詩詞,記錄了她在山東的生活經歷和情感變化,也展現了山東的自然風光和人文底蘊,不僅是中國文學寶庫中的瑰寶,也是山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山東的山水,因李清照的詞作而更顯靈秀,李清照的詞作,因山東的歲月而更具深情。
【編輯:董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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