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沁凌:陽明心學工夫論中的動靜問題
2025-11-14 10:59:26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王沁凌
宋明以來,儒家學者對佛、道資源進行充分吸收,一方面盡可能將內心平靜、“胸中無滯礙”的灑脫境界吸收進儒家的心性論和工夫論中,擴大以經世致用為傳統的儒家思想的精神境界,另一方面引進了具體的修養工夫,如靜坐、調息等,結合個人的修養實踐與反思,以求深化儒家心性論的理論內涵。動靜問題貫通于宋明理學理氣論、心性論和工夫論的諸環節之中,同時涉及儒家與佛、道在思想旨趣和修養目的上的根本區別。王陽明與其弟子對動靜問題的討論,就是在這樣一個思想背景和傳統中展開的。
靜坐工夫
靜坐作為一種修養方法,在宋明理學家當中引起過許多討論。伊川每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陸九淵謂“學者能常閉目亦佳”。具有強烈理性主義傾向的朱熹也認為“讀書閑暇且靜坐教他心平氣定,見得道理漸次分曉”。明代陳白沙的修養方法亦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約,惟在靜坐”。
王陽明早年頗得益于靜坐工夫。《陽明先生年譜》記載,陽明居龍場時,動心忍性,“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這是典型的靜坐見心體的工夫。在滁州時,陽明以靜坐教諸生收斂心思,對治專務于外的弊病,并提倡在靜坐中發動本有良知,將潛藏的念頭一一提出來加以反省。但是,陽明僅把靜坐作為一種入門工夫,不以靜坐中的神秘體驗為其修養目的。滁州教人靜坐之后,諸生“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因此,陽明很快轉以“存天理去人欲”“必有事焉”工夫教人,強調人要在事上磨練。靜坐帶來的無紛擾狀態,使得存理去欲、涵養心體更加容易。如果因靜坐而喜靜厭動,忽視存理去欲的工夫,人欲反而可能潛伏在虛靜之中。后期提出“致良知”教法后,王陽明將一切工夫收歸于此,不論動靜、有事無事皆以致良知為準,“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
陳來教授認為,在宋明理學中,不少精神修習的方式只表征意識或心靈的意向、狀態的某種形式特征,不包含具體的道德內容和規定。靜坐就是這樣一種修習方式,因此佛、道可用,儒家亦可用。陽明提出“致良知”收攝一切工夫后,對求靜工夫的反思也走向成熟。在“致良知”工夫中,循理與不動心不須分作兩個功夫,循理即能心靜,二者是一個工夫的兩面。
養心與心靜
佛、道吸引儒家士大夫的一個原因,就在于承諾提供超離世俗煩擾的灑脫心境,而王陽明認為,學者如以求靜為目的,不惟求不得,更將失卻儒家宗旨。佛、道以超離世累為目的,有意求靜,是出于一己的私心。有此私心,雖是槁木死灰亦不能寧靜。其中,道家求靜以完養身心為目標,而陽明反對以養生為學問目標,因為養生缺乏儒學所強調的道德內涵,“無主于中”,不主于理。陽明主張以養心來養身:以存天理彰明此心本體,不使人欲遮蔽之,就是養心;在本心的主宰下,修養活動才能達致身心的寧靜。心即性,即天理;作為天理的性與作為知覺的性不相分離,養得本心完全才是養身。
養心的一個必然結果是心靜,即心不受私欲、雜念的干擾。心體本具有“定”或“靜”的特點,作工夫就是復心之本體。復心之本體的方法是一循于理,循理則心靜。靜非不思慮、不知覺,而是“動亦定、靜亦定”的“定”。循理的修養工夫,使儒家的“靜”與佛、道的“靜”區別開來,也從另一個角度解析了孟子的“不動心”問題。弟子問孟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何以異,陽明答曰:“告子是硬把捉著此心,要他不動;孟子卻是集義到自然不動。”“集義”就是“必有事焉”,時時存天理去人欲,存理去欲自然勿忘勿助。孟子的工夫,是動時、靜時皆集義,令此心常充實于理,所行無餒歉于理。告子不知仁義皆在此心,不能集義,只把捉得氣定,氣定之下潛伏著人欲。佛、道不講天理,以尋求氣定或心虛為最終目的,氣定受人欲的支配。以孟子為代表的儒家集義工夫達到不動心的境界,此心合于天理而達到“心安理得”的狀態。這才是養心的最高境界。在此意義上,儒學本來就包含了佛、道所追求的灑脫心境。
心體不動
心體不動,是陽明解決動靜問題的理論出發點。陽明認為:“未發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后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有事、無事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于有事、無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于寂然、感通也。動、靜者,所遇之時;心之本體,固無分于動、靜也。”心、性、理是從不同層面對良知的稱呼;動、靜是際遇或狀態的不同。良知本體無動無靜,遇動時、靜時皆是“定”。有事與無事是個體外部遭遇的動與靜;寂然與感通是心之本體與發用造成的動與靜。這些都無損于良知“定”的本性。心定而達到“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的結果是:良知與流行造化一般,作為生生的根源,自然運動不息,而流行之中心一于天理,總是處于“定”的狀態;心之循理保證了天理的自然展開,生生不受歪曲和阻遏,達到“動”的理想狀態。
寂然與感通涉及已發與未發、體與用的問題。陽明認為,“寂然不動”是說心體未與物相接時,思慮沒有運用,沒有產生具體的念頭;“感而遂通”指心體與物相接,思慮運用一觸而發,念頭的產生與消失都不受阻礙。寂然、感通是心體發用與否的不同狀態,寂然無損于感通之靈動,感通無損于寂然之空凈,都有賴于心體本來的“定”。心只是一心,而有寂然與感通、已發與未發之別,這亦是動、靜之別。
陽明關于動靜問題的觀點是“動靜合一”。陳九川作功夫覺心有內外,打不作一片。陽明認為,心無內外。這是從另一個角度探討動靜工夫。四句理中“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所在便是物”,“格物”的對象是意念所在;格物就是正念頭,“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因此,格物工夫就是隨事存理去欲,復全此心本體之正。不可說應事接物是“外”“動”,靜坐涵養是“內”“靜”,各立一個專門的心去照管。心既能應事接物,也能涵養省察,因此不能用具體的動靜、內外來支離它。
起念與知覺
陽明門人提出,作工夫時不能摒絕念慮的產生,愈求無念而愈覺念頭紛擾。起不起念頭是動靜工夫中的一個具體問題。陽明認為,人生“實無無念時”,念頭不可能完全屏息。即使是在人所不知而己獨知之地作戒慎恐懼的工夫,亦不是無念而靜。戒慎恐懼工夫本身就是念頭的發動,不過與日常念頭相比,戒慎恐懼之念是本體之念,“是活潑潑地,此是天機不息處”。心之本體流動不息,靜而非靜,動而非動,正如天地造化一樣。因此,人心必然不斷地發為念慮,強求無念是不可能的。只可作正念頭(格物)的工夫,念念存理去欲,不可作專求寧靜無念頭的工夫。
動、靜又與人的知覺有關。有門人問伊川的《答呂學士》。呂學士認為靜時有知覺,伊川則認為有知覺即是動,不可言靜。陽明對伊川的回答予以肯定。門人對此的理解是:“伊川所謂‘既有知覺,卻是動也,如何言靜’正是說靜而無靜之意。”門人對陽明的理解是準確的。良知的本性是天理之昭明靈覺,它不僅有自知自覺其善性的德性明覺,也涵蓋了視聽言動的聞見知覺。良知的定靜不僅不會斷滅視聽言動的知覺,還有利于視聽言動的合理發生。因此,心體不動不等于無知覺,無知覺的是不能視聽言動的死物。知覺與念頭的問題反映的是良知動靜合一本性的兩個側面。正因念慮不可屏息,心的理想狀態就是良知本體自然發為念慮而又不滯于念慮。
(作者系蘭州大學哲學社會學院副教授)
【編輯:張曉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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