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利瑪竇到南懷仁:在中西文明對話中構建地理知識體系
來源:學習時報作者: 2025-08-25 10:42
16世紀末至18世紀初,以利瑪竇(Mat eo Ricci,1552——1610年)、南懷仁(Ferdinand Verbiest,1623——1688年)為代表的西方傳教士,以科學為舟、文化為楫,與中國士大夫階層攜手,陸續繪制了《坤輿萬國全圖》《坤輿全圖》《康熙皇輿全覽圖》等地理杰作,不僅重塑了中國人對世界的認知,更在中西文明對話中構建了獨特的地理知識體系,為當下地理測繪學、全球化視野和文明交流互鑒提供了歷史啟示。
從“天圓地方”到“萬國全圖”地理認知變革。自先秦以來,中國以“九州”“華夷”為核心的地理觀根深蒂固,認為中原王朝居于“天下之中”,四方皆為蠻夷。比如《呂氏春秋·審分覽》:“古之王者,擇天下之中而立國”;《荀子·大略》:“欲近四旁,莫如中央,故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禮也。”這種觀念從《周禮》記載的“九畿之制”到《尚書·禹貢》描繪的“九州方圓”;《華夷圖》的“萬邦來朝”等傳統輿圖中已然固化。直至明末利瑪竇攜西方地理學知識而來,首次以科學實證的方式帶來了地理認知的變革。柳詒徵先生曾評價“元、明間人猶未泯究心于地理,至利瑪竇等來,而后知有五大洲,及地球居于天中之說”。
利瑪竇在《坤輿萬國全圖》中首次向中國系統傳播了地圓說、經緯度體系及地球公轉理論。他在序言中強調“地球如雞子,黃白同居”,以通俗的比喻解釋地球與天體關系,化解了傳統“天圓地方”說的桎梏。該地圖采用等積投影法,將五大洲、四大洋鋪展于世人眼前,更以中國為地圖中心,并采用易學術語“坤輿”為地圖命名,輔以漢字注記與儒家倫理的釋文,巧妙平衡了科學真實與文化認同。而地圖上的“歐羅巴”“亞細亞”等漢譯地名,以及南極洲、美洲等未知區域的呈現,使明代士大夫首次意識到中國雖雄踞亞細亞腹地,卻僅是“萬國”之一而非“天下”全部,這更正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傳統認知。這種沖擊直接引發了士大夫階層對“天下”與“世界”關系的反思,如徐光啟、李之藻等學者開始接受地圓學說,并嘗試將西學融入儒家知識體系。
南懷仁的《坤輿全圖》相較于利瑪竇的橢圓形世界圖而言,采用球極平面投影法,將地球分為東、西兩半球,直觀呈現地球的曲面特征,不僅打破了中國傳統“地方”的認知,而且客觀上弱化了“中央之國”的獨特性。這種劃分使中國人首次意識到,世界并非以中國為中心的單一板塊,而是由相互關聯的陸地與海洋構成的整體。進而首次提出“小西洋”(印度洋)概念,并標注歐羅巴(歐洲)、利未亞(非洲)、亞細亞(亞洲)、南北亞墨利加(美洲)和墨瓦蠟泥加(南極洲)五大洲的經緯界線,這突破了傳統中國以“四海”(東海、南海等)為核心的封閉海洋觀,而是把中國置于與其他大洲平行的位置,這暗示了多元文明共存的全球圖景。
以實測經緯傳地理真知的科學精神交融。利瑪竇《坤輿萬國全圖》首次引入經緯線網絡,其投影方式雖未完全采用墨卡托法,但已具備現代地圖學的雛形。并在附注中詳細解釋其數學原理。李之藻在序言中稱此圖“以天度定地理”,將天文觀測與地理定位結合,徹底革新了傳統輿圖僅依賴相對位置的表達方式。故《坤輿萬國全圖》的繪制并非簡單譯介,而是基于實測數據的科學實踐。結合歐洲三角測量法與中國傳統的“計里畫方”技術,對重要城市經緯度進行測算。例如,北京被標注為北緯40度(實際為39.9度),誤差僅0.1度,遠超同期中國輿圖的精度。在地圖中,利瑪竇不僅展示地理輪廓,更通過附注文字系統闡釋了地球的物理屬性:如赤道、南北極、氣候帶劃分,以及潮汐、地震等自然現象的成因。圖中附有九重天圖、日月食原理、晝夜長短變化等天文圖解,他介紹了各國的自然地理特征、氣候條件、物產資源以及人文社會情況,如風俗習慣、宗教信仰、政治制度等。如南美洲標注“此地多金銀”“波斯多寶石”“歐羅巴人精于天文”等。
而南懷仁在《坤輿圖說》中強調“以天度測地理”,即通過天文觀測(如測量北極星高度)確定經緯度。他引入歐洲的球面三角學和天文測量法,并結合中國傳統的“勾股術”進行數據修正。例如,他詳細說明如何用“測日影法”推算緯度,并設計《量天尺圖》(一種測量天體高度的工具)輔助觀測。這種實測方法使經緯度不再是抽象概念,而是可操作的量化指標。在其圖中,實測經緯點達630余處,覆蓋東北至庫頁島、西南至西藏的廣闊疆域。這一工程不僅提升了地圖精度,更推動了中國地理學從經驗描述向實證科學的轉型,成為后續大規模測繪的起點,特別是對《康熙皇輿全覽圖》起到了示范效應。
值得注意的是,南懷仁將本初子午線設于北京,既順應了清代“以中土為尊”的政治需求,又暗含了西方科學中“統一坐標原點”的邏輯。此舉巧妙調和了中西文化沖突,使經緯體系更易被中國士大夫接受。他在《坤輿圖說》中解釋:“子午線定于京師,則天下方位皆可依此推算”,既保留中國中心觀,又介紹了全球坐標體系,這種交融不僅傳遞了地理真知,更重塑了中國士人對世界的認知方式——從“以中釋外”走向“以天(科學)釋地”,為近代中國接受全球化的知識體系奠定了基礎。
從地理空間到文明對話。作為中西地理知識交融的結晶,利瑪竇《坤輿萬國全圖》既引入奧特柳斯(Abraham Ortelius,1527——1598年)《世界概貌》的投影法,又整合《大明一統志》的本土地理習俗,其繪制方法直接影響了清代官修地圖的范式。康熙《皇輿全覽圖》采用桑遜(Nicholas Sanson d’Abevil e,1600——1667年)所發明的投影法,并首次以漢字標注全國地名,其科學性與權威性延續至近代。甚至還深刻影響了東亞地理學發展,比如日本學者新井白石(1657——1725年)于1708年所繪制彩繪本《坤輿萬國全圖》,其參考亦可溯源至利瑪竇的地圖。
利瑪竇與南懷仁的地圖實踐,本質上是雙向知識傳播的產物:前者將歐洲地理大發現成果引入中國,后者通過《中國新圖志》向歐洲介紹東方,正如葛兆光所言,地圖使中國從“天下”走向“萬國”。在利瑪竇地圖上,詳細標注了歐亞非大陸的貿易路線與關鍵節點,如“西域諸國”“波斯灣”“印度洋航線”,與古代絲綢之路高度重合。而“海上絲綢之路”痕跡亦清晰可辨:從馬六甲到霍爾木茲,從好望角到墨西哥,航線與貿易節點標注翔實。利瑪竇對中亞、西亞地理的細致描繪,為當代“一帶一路”倡議中的歷史脈絡考證提供了依據。而在南懷仁的地圖中地名翻譯堪稱文化轉譯的典范:“亞細亞”對應“亞洲”,“歐羅巴”對應“歐洲”,這些音譯詞既保留了異域色彩,又融入漢語構詞法。對于“地球”“赤道”“北極”等概念,則采用意譯策略,如將“Equator”譯為“赤道”,契合《周禮》“日道”之說。故二人地圖是早期全球化時代文明互鑒的典范。利瑪竇通過地圖向歐洲傳遞中國信息,引發伏爾泰等啟蒙思想家的“漢學熱”;而中國士人則借地圖重新定位自身,催生了徐光啟“會通超勝”的文化自覺。
萬國星列,各有其華;文明如河,百川競流。從利瑪竇到南懷仁,他們正是通過地理學這門“世界語”,完成了一次平等的文明對話。當今共建“一帶一路”倡議的深層價值,正與這種對話精神一脈相承——全球化不是文明的趨同,而是讓每個文明在地球儀上找到自己的經緯度。
編輯:宮英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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