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時期,在中國教育史上延續千年的書院被突然廢棄,許多有識之士惋惜不已,就連新文化運動領袖胡適也感慨說:“書院之廢,實在是吾中國一大不幸事。一千年來學者自動的研究精神,將不復現于今日。”(胡適:《書院制史略》,《東方雜志》第21卷3期)中國書院精神體現在許多方面,而“學者自動的研究精神”確實是其中的重要方面,而且,這一點書院的學術研究特色,也是書院的人才培養的特色。

著名教育家楊昌濟曾在岳麓書院讀書,后來又留學英國,他最早發現并且指出:英國大學的研究生培養與中國書院的生員培養方式十分接近。這是因為,傳統書院與現代大學的研究生院一樣,它們既是人才培養的中心,也是學術研究的中心。二者均注重學生的獨立自主的學習,均強調培養學者自動的研究精神。我們因此會進一步理解,為什么宋代以來,中國古代學術的發展經歷了多次發展,包括宋代的程朱理學、明代的王湛心學、清代的乾嘉漢學。這些學術思潮的發展、學術派別的形成,都是以書院為基地發展起來的,書院成為每一新興學術思潮的基地,也是相關人才培養的基地。
為什么書院能夠形成“一千年來學者自動的研究精神”?一方面書院有外在的制度條件。書院發端于士人藏書讀書之所,書院在經費來源、山長選聘、教學內容與形式都有一定的自主權,而且,書院往往有充足的學田作為經費支撐,不僅可以解決教師的“束脩”和學生的“膏火”,還可以購置和收藏豐富的圖書資料,可以出版書院的學術著作。由于書院具備一定物質條件、故而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而形成相對寬松的學術環境,這是學者能夠擁有自動研究精神的客觀條件。另一方面,書院師生還必須擁有對知識創新的內在動力。書院形成于宋代,與宋學的形成、發展是一種共生關系。宋學學者特別強調“為己之學”的精神追求,即來書院不是為功名利祿的科舉考試,也不是為了炫耀才華群居閑談,而是為了自己內在的人格完善與知識渴追求。主持書院的學術大師勉勵學者超越固有的學術傳統,使書院成為新的學術思潮的大本營。宋學學者通過重新闡釋儒家經典,打破漢唐經師對儒家經典解釋的壟斷地位,推動了宋代理學思潮的大發展。明代陽明心學大興,王陽明及其弟子希望進一步突破宋儒的“支離”,在南北各地的書院大講“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學術主張。清代書院與乾嘉考據學思潮也緊密相關,清代考據學家為了知識求真,也通過書院的學術研究、人才培養,推動了新興學術思潮的進一步發展。
由此可見,書院具備相對完備的辦學條件和寬松的學術環境,特別是創辦書院的學術大師倡導知識創新的內在動力,使得書院師生可以潛心創新學術,特別是追求一種“為己之學”的精神,推動了宋代以來中國學術的發展,導致宋代理學思潮、明代心學思潮、清代漢學思潮的發展,取得了一系列重大創新成果。
傳統書院經歷了一千多年的辦學歷程,它凝聚了中華文化教育的精華,形成了一套既有特色又有生命力的書院精神和書院制度,這是中國書院的重要文化遺產。書院作為一個傳統教育的典范,它有非常重要的、獨特的價值和意義,留下了非常豐富的教育經驗。今天我們要創建世界一流大學,創建一流大學不應該是片面模仿西方大學,中華文明是重視教育的,是一個有著悠久教育傳統的民族。如何在現代化的教育體制下,讓傳統書院在今天的教育體制內繼續發揮作用,是一個值得思考和探討的重要問題。我認為傳統書院應該成為當代中國高等教育體系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現在高等教育學術領域在花大量精力研究西方現代大學制度和精神,這一點非常重要,但是,我們也要回過頭,進一步研究中國一千多年書院的制度和精神。梅貽琦先生所言:“今日中國之大學教育,溯其源流,實自西洋移植而來,顧制度為一事.而精神又為一事。” (梅貽琦:《大學一解》,《清華學報》第十三卷第一期)所以,我們應該進一步強調,古代書院作為中國傳統教育的精華,跳板需要我們對其在千余年的發展歷程中所積淀的文化精神進行系統總結.然后再結合現代教育的發展要求,將傳統書院與現代大學的教育實踐結合起來。由于現代大學的研究生培養與中國書院的生員培養方式十分接近,如何繼承、發展傳統書院的學者自動的研究精神,注重培養學生獨立自主學習和自動研究精神,更是我們迫切要做的重要事情。
岳麓書院是一所延續辦學1000多年的中國古代著名書院,是傳統中國的學術中心、教育中心,在世界教育史上也有重要地位。特別可貴的是,岳麓書院現在不僅得到全面修復,而且已經全面恢復了其學術研究、人才培養的主要功能,成為當代中國的學術中心和教育中心。岳麓書院擁有現代專業教育的完整體系,正在繼續發揮其人才培養功能,特別是高層次人才培養的功能。當代岳麓書院的師生們也在積極探索,如何進一步挖掘和繼承書院本有的學術傳統與教育傳統,使之成為現代優秀人才培養、學術研究的中心。我們努力的目標也是傳統書院先賢的追求,努力創造一個相對寬松的學術環境,積極培養知識創新的內在動力,使當代岳麓書院繼續“成就人才,以傳道而濟斯民也”。
(作者系湖南大學岳麓書院國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