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哲學是一種基于“家”的哲學,而非一種關于“家”的“家哲學”?!凹摇笔亲鳛閭€體的人所從出之處;天地自然,是人類所從出之處。人之知、思既使人走出“家”的渾然一體,成為一種個體性的實存,亦賦予了自己普遍倫理性的存在方式。在離開中回歸自己,成為人的存在實現的必然方式。文明作為一種理性的前行運動,必伴之以無明的遮蔽而使人偏離其存在之本真。人類存在的實現,必在其前行的運動中本然地涵具一種回歸自身本原的向度。人類靈魂的深處,本原性地縈繞著一種揮之不去的“鄉愁”。中國哲學強調“知止”,道家講“遠曰反”,儒家講“不遠復”,就是要在“進”“止”之間保持一種平衡性的張力關系,使人的存在保有其生命整全性的意義。人作為整體性的存在,以原初性的情態方式把握自身及周圍的世界。人的實存,原生于“家”,其心之所發,最切近者莫過于“親親”。“家”和“親親”,構成人各“愛其身”與愛人愛物的普遍性實現之中介或橋梁。由此推擴而“達之天下”,至于“仁民愛物”,其不同層級的普遍化,乃成就為以差異為前提的“通”而賦有“家”的意象和意義。人的自我認同和文明的發展,亦可由此獲得其本真性的意義與合理性的根據。中國哲學所遵循的情態性存在實現的進路,為未來哲學的發展展示了一個獨特的精神方向。
§1有關中國哲學的“家”或“家哲學”的討論,是近年學界的一個熱點。這些討論,往往著重于對具體的家族、家庭這種代際傳承意義的思考,略偏于具象化(1)。也有的學者從本體性存在的角度討論“家”的意義(2)。這樣來理解“家”或所謂的“家哲學”,就難免受到“根源于中國文化傳統的家哲學是否具有普遍性”之類的質疑。
中國哲學重視“家”和“親親”之情,可以看作一種基于“家”的哲學,但并非僅僅是一種關于“家”的“家哲學”。從哲學的意義說,人的“鄉愁”或“歸家”的焦慮,乃表現為一種自我認同的生命情態,其作為一種普遍性的生存論結構,并不限于中國哲學。在這里,“家”不僅是一種實存,更是一種存在的意象和精神性的象征。中國哲學所給出的“家”的意象,對于理解人的自我認同及其生存的處境,理解人與自然的本質性關系,具有形上學的普遍意義,同時,也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從某種意義上說,哲學表現為一種“回家”的沖動、回家的嘗試或對回家道路的探尋;而這“回家”的歷程,乃在于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家”。
“家”是人由之“離開”并要“回”去的地方。這個“離開”,當然首先是從他的出生之地離開。人把出生的地方看作“家”,是因為人有能力“離開”他那出生之地。自然物天然“是其所是”,亦固著于其所“是”,而無能離開。動物由雌雄媾會而生,長則與“父母”覿面而不相識,不能離開其出生之處而成為獨立的個體,故只有雌雄陰陽,而沒有“父母”;只有“種群”,而不能有“家”。人能“離開”其出生之地而成為獨立的自我,故亦恒視此出生之處為“家”。人的能夠“離開”,賦予了自己所從出的地方以“家”的意義,就像子女的產生,才使父親成為父親一樣。從這個意義說,“家”不僅是人所從出之處,也是人自己的創作。
“家”是人之所從出之處,因此也規定了人之所是。孩童天生就有一個家,由是而有所憑依,有所安頓。天地自然,是人類之所從出之處;家族、父母,是作為個體的人之所從出之處。禮家言禮有三本,就說到這個意思:“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大戴禮記·禮三本》)人類的生命源自天地,自然可以說就是人類的“家”。個體的生命,源自父母先祖,家庭、家族就是作為個體的人的“家”。
人在自然中,猶之乎嬰兒在襁褓中。其在“家”中,與家融而為一,而不覺此家之存在,亦不覺此家對于吾人之意義。對于人而言,“家”并非某種現成的存在。人需要從既有的“家”走出來,以建立自己的“家”。人之作為人,須經歷一個“離家出走”、想家并重建這“家”的過程。嬰兒的成長,對于人類之存在有一種象征性的意義。嬰兒之長大成人,就是一個漸次離家,并逐步建立屬于其自己的“家”的歷程。同樣,人作為“類”的存在,也必然要經歷一個走出自然、人文化成的過程。“君師者,治之本也”,就講到了這一方面。
§2 嬰兒在襁褓中,人在自然中,即人在其自身中,表現為一種自身的同一性。這個自身的同一,不能理解為一種自身的等同。借用黑格爾的說法,人的存在的自身同一性,包含著自身內在的區別性,所以,又可以稱作一種自身的統一性(3)。所謂自身統一,就是一種包含著自身區別的自身同一性。
此自身同一之包含自身區別,源于人的“知”“思”?!吨杏埂分v:“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又講:“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薄睹献印穭t說:“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比伺c萬物同出于天或天道,而人的特點是有知、能思。故人須以“誠之”或“思誠”的“人之道”的方式,以保持和實現其自身作為“天之道”中的存在。
知、思,作為人心的自覺作用,能夠將自身推出去展開而觀之?!皳裆贫虉讨?即“思誠”或“誠之”。擇善,是理性的選擇;固執,是修為的工夫,其中,就包含了知、思的自覺作用。這個知、思的作用,使得“人之道”能夠從個體的存在分離出來,構成一種普遍性的人類共在形式,人類的倫理生活乃由此而產生。知、思既使人走出“家”的渾然一體,成為一種個體性的實存,亦賦予了自己一種普遍倫理性的存在方式。同時,人成為獨立的個體,意識到其作為個體“自我”的存在,意識到自身的“有限性”,亦由其對吾人不得不死之威脅的體味而生出一種存在性的焦慮(4)。人對無限、永恒的向往及其終極關懷、形上超越的追求,亦由此而生。
§3 人對其“家”的出離,對于人之成就為人而言,是一種必然。同時,這種出離并非與家“一刀兩斷”。人與“家”的本原一體性,同時亦在規定和制約著這離家的游子。游子羈旅異鄉,總會膺懷鄉愁,免不了產生“想家”和“回家”的沖動。在文化的意義上,這想家、要回家的鄉愁,乃至故園難歸的渴求焦慮,表現為一種自我認同的生命情態。
認同,首先是一種普遍化的活動。吾人要了解自己姓甚名誰,所自來處。吾人之父母、家族、籍貫、民族、國家、類性,以及天、帝、天道的信仰依皈,表現為一系列不同層級的普遍化和共在性境域。不過,這普遍性和共在性,并非某種抽象的共同性或同質性。一種抽象的共同性或同質性,與“家”沒有任何的關系?!凹摇钡脑跻庀螅憩F為人的自身同一或一種生命的絕對連續。老莊以“復歸于嬰兒”“復歸于樸”“復歸于自然”為人的存在之本真,孟子亦以“不失赤子之心者”喻況“大人”之人格特質。嬰兒、赤子、淳樸、自然,標識著人的存在之生命整體和連續性的本真狀態。當然,嬰兒要長大成人,“復歸于自然”,亦非實質性地“回到”自然的狀態,而是要把這種生命的整體性與生生連續性,保持在現實的文明形式中,并予以敞開和實現。
人的這個自然生命的整全性,可以從個體與人類文明存在兩個方面來看。因此,認同,亦可以從個體的自我認同和文化的認同兩個方面來理解。老子講“復歸于自然”,又講“復歸于嬰兒”,“嬰兒”就是人作為個體的自然狀態。
《老子》二十五章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域中四大,人居其一。從人之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的序列可知,老子這里所謂“大、逝、遠、反”,乃克就人或人道而言。此說正與《中庸》《孟子》“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的觀念同一思理。
《老子》三十二章亦說:“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钡佬宰匀唬瑴喨蝗w,繩繩而不可名。人有知有欲,故能觀妙觀徼,因形制名,人之制度文為,倫理生活,嗣是以興。這個“始制有名”,相當于儒家所謂“禮始于脫”(5)的文明狀態。此“始制有名”或“禮始于脫”的文明初創,乃因乎天地自然之條理分際,在文明的初始形式中保有著人類自然生命的整全性?!盁o名”與“有名”,于此實同出異名,相蘊未離,可以視為一個“自然與文明的交匯點”。而由這個“自然與文明的交匯點”的理性反思所構成的文明系統,便是今人所謂的“軸心文明”,它構成了各系文明不斷回歸以獲取其原創性動力的一個“生命的原點”(6)。
我們曾說,人類的生命源自天地,“自然”可謂是人類的“家”。但人類不能實質性地“回到”自然,所謂回歸自然,就是要回歸于那個基于“文明與自然交匯點”之反思而形成的“生命的原點”。作為人類之“家”的“自然”,由是應被規定為那個即有名所見之“無名”所構成的精神的世界。
名言使人從自身走出,具有一種朝著他者敞開的普遍化指向;同時,那“始制有名”的人文化成作用,亦使人所從出的自然,在其源頭處就被差異化了。人類的“家”,就是這樣一個奠基于實存差異化并向著他者敞開的生命棲息地。
§4 人類始制有名,創制人文,源于知、思而見諸名言。因此,海德格爾可以說:語言是存在之家(7)。說語言是存在的家,與前文所謂天地自然是人的“家”,并不矛盾。天道自然,乃即“有名”而顯諸“無名”的一個存在整體。自然由乎名言,而敞開為一個共在的世界。自然以實存言,名言以智照言,自然與名言緣生互成,而為一生命的整體,斯為吾人所可依歸的“家”。
不過,知思名言一端,作為人之自身理解并由之而將自己展開而觀的方式,卻具有著一種脫離其根據而遠行的趨向與動力。老子所謂“大曰逝,逝曰遠”(“逝”者,行也),講的就是這個意思。蓋名者所以辨物,殊方異類,厚薄遠近,尊卑上下,由是以分。知、思的創造,本原于個體心與物冥的自得,而落實為種種現成性的知識系統與抽象同質性的生存樣式,因而造成人的生存整體性的裂解與個體心靈豐富性和原創性的遮蔽。同時,人作為一種整體性的存在,其知思名言之分析簡別,必原始性地與情志或價值性的分別共生共俱。所以,人于其知思名言之區分處,必伴之以價值的分別。于是,人各自師其心,自貴相賤,自是相非,作好作惡,而遠離其道與存在的根據,種種人偽遮蔽,亦由此而生。遮蔽,表現為種種情態性的偏執。佛家講增益、損減二執,而從儒、道的角度看,增益、損減皆是對人的本真自然生命的外在附加,由此言之,損減之執,亦是一種增益。增益損減的偏執,遮蔽人心之明覺,遠離存在之本真。故道常無名而見諸名言,既是一種敞開,亦是一種遮蔽。
知、思敞開為名言的人文創制,使人成為一種文明的存在。文明作為一種理性的前行運動,必伴之以無明的遮蔽而使人偏離其存在之本真。因此,人類存在的實現,亦必在其前行的運動中,本然地涵具一種回歸自身本原的向度。因而,人類靈魂的深處,乃本原性地縈繞著一種揮之不去的“鄉愁”。老子講“大、逝、遠、反”“復歸于嬰兒”“復歸于自然”,儒家亦有“不遠之復”“反本復古”之說,甚至《圣經》的《福音書》里也有類似的說法:“如果你不回轉小孩的樣式,斷不得進天國”,都表現了人類所本有的這一普遍性精神向度。
§5 “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老子》三十二章)“名”是人文的創制,“制名”始于自然的分際。人文之初創,本原于自然而未嘗稍離。自然為人文創制之所據,亦規定了人文之合理性的界限。“知止”,就是要把文明保持在它自身的限度內。道家主張“復歸于自然”,意在于斯(8)。
在人文與自然的關系上,儒家則主張“復古”,這與道家所強調的“復歸于自然”,相通而略異??鬃幼苑Q“好古敏以求之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論語·述而》)孔子的“好古”“復古”,肯定并包含了道家的自然原則。而這“好古”“復古”的內容,則是強調一種“文”“質”的連續與統一?!妒酚洝た鬃邮兰摇酚浛鬃诱撊Y文云:“孔子……觀殷夏所損益,曰:后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周監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薄百|”即自然,“文”即禮文或文明。儒家又常從“報本反始”(《禮記·郊特牲》)、“反古復始”(《禮記·祭義》)、“反本修古”(《禮記·禮器》)、“情文俱盡”(《大戴禮記·禮三本》)的角度論禮,認為禮的本質內涵,乃在于質文、情文的內在生命連續。儒家所謂“復古”“反古復始”,就是要通過文質的連續,將人的自然生命的整全性,內在地貫通保持于文明的前行運動中。儒家在文明反思上的“反本復古”說,比道家的“復歸自然”說,顯然更為切合實際。
初生嬰兒“不記事兒”(約3、4歲前),因為他尚未能“有名”,即學會使用“名”或概念。純粹的“無名”,尚未進入人類文明歷史的門檻。因此,人無法直接重回“自然”或嬰兒的狀態?!笆贾朴忻笔谷祟惪缛胛拿鳉v史之門,處在一個“文明與自然的交匯點”上。而經由對此人類初始文明之理性自覺或“哲學突破”所形成的原始經典(如六經等),乃常以圣言啟示或箴言的詩性方式,升華并保有人類精神生命的原初一體性。而那表現為各系文明原始經典與“圣言”啟示的理性自覺與精神指引,則使其所擁有的“自然”,在其根源處已然被差異化,塑型為各自獨有的自然稟性,而構成不同文明之存在性的基礎。
由此言之,人類存在所擁有的“自然”,并非某種作為抽象質料的一般性的自然。一般性的自然,是動物的世界,而非人類的家園。儒家“反本復古”的文明觀念,更凸顯了“自然”作為人類存在之“生命的原點”的差異性內涵。前引《大戴禮記》“禮有三本”之說,表現了一種“敬天法祖”的觀念。而此敬天法祖,更準確地說,實則是由“法祖”而“敬天”?!抖Y記·郊特牲》曰:“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郊之祭也,大報本反始也?!倍Y文之“反本復始”“報本反始”,達成終極關懷和超越之實證的意義,乃通過親親、法祖而敬天這種由近及遠推擴的普遍化方式來實現。在這里,人走出自身的普遍化歷程與內在不同層級的差異化奠基兩端互成,乃使“自然”在其保持于文明中的文質連續性的意義上,獲得了吾人之“家”的意象。這“家”中各自發生著的獨特的故事,展開著的不同的歷史,亦使人的傳統回歸,感染了一種游子“回家”再聆磬欬、忘足忘要的親切和安適感。這種意義上的“回家”,也就是今人所謂的“文化認同”。
可以看到,中國哲學反本復古的文明詮釋原則及其文化意識,既與西方當代流行的“軸心時代”的文明起源說相暗合,同時又包含著更為深細豐富的先見之明。
§6 想家、要回家的鄉愁,表現著一種自我認同的渴望與焦慮。認同,一方面表現為“我”走出自身的一個普遍化歷程,使個體成為一種具有本質的存在;另一方面,它同時又是一個向內不同層次的差異化過程,個體亦由此而獲得實存性的奠基。這向外普遍化的一端,就是“天”或“天道”;其向內差異化的一端,則是“我”的當身實存。中國哲學對實存性的“家”的倚重,就出于對人的自我認同這種兩端互成的理解。
《孟子·離婁上》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贝伺c《禮記·大學》把“明明德于天下”溯至“治國”“齊家”“修身”的思路是一致的。甚至道家亦聲稱,吾人須通過“修之于身”“修之于家”“修之于鄉”“修之于國”“修之于天下”的序列,來達成人的“德”性的實現,由之而了知“天下之然”(《老子》五十四章)。從這種等差性的展開序列來了解人之所是,人的普遍化便不是一種抽象概念性的認知,而是一種情態實存性的敞開和實現。這普遍化的歷程,總有“我”當身在場,在其中實現并認出自己,而非一種“我”被消解和迷失其中的同質化、平均化狀態。
“身”作為向內差異化的一端,當然與今人所謂的“身體性”相關,但其本質,卻在于標識出一個整全性存在的“我”,而非局限于今人所謂的“身體性”?!睹献印じ孀由稀分v“人之于身也,兼所愛”,而又即此“身”區分“大體”“小體”,以“先立乎其大者”以主乎一身,來表征大人君子之人格成就,講的就是這個道理。以“身”或“我”的實存為內在性一端,其向外的普遍化乃落實于“愛”的情態性展開。
人皆自愛或“愛其身”,而這反身性的自愛(“愛其身”),當下就具有一種超越自身及于他者的普遍性內容?!洞蟠鞫Y記·曾子本孝》曰:“險涂隘巷不求先焉,以愛其身,以不敢忘其親也”,朱子亦說:“若能知愛其身,必知所以愛其父母”,都指出了這一點。人身原出于父母,“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此超越自身而及于他者的指向,當然首先表現為植根于“家”的親親之情。因此,中國哲學乃以親親之情為人之自然天性。《孝經·圣治章》講“父子之道,天性也”,就凸顯了這一點。老子也說:“絕仁棄義,民復孝慈?!?《老子》十九章)道家雖對仁、義、禮等規范原則之背離自然的“偽蔽性”抱持較高的警惕,卻仍把“孝慈”看作出于自然的本真情態。在這一點上,道家與儒家是相通的。
由是,實存性的“家”及其“親親”的本真情態表現,就構成了吾人之“身”與超越性的“天”“天道”間相通互成之中介或橋梁。孔子有“孝子成身”之說?!抖Y記·哀公問》記孔子語曰:“古之為政,愛人為大。不能愛人,不能有其身。不能有其身,不能安土。不能安土,不能樂天。不能樂天,不能成其身?!庇钟浛鬃哟痿敯Ч珕枴昂沃^成身”云:“仁人不過乎物,孝子不過乎物。是故仁人之事親也如事天,事天如事親,是故孝子成身。”親親之情,本為人的天性。孝子之“成身”,即是通過親親之愛作為其自愛與愛人、愛物的普遍之愛的自身中介,以達天人合一的方式來實現的。
當然,這個自身中介,乃表現為一種等差性的動態展開,而非一種現成兩端的外在拼合。這種等差性動態展開的存在或自我認同實現的方式,出自孔子的忠恕之道。忠恕,既是一個由己及人,成己、成人、成物以達人己、物我一體相通的方法原則,同時,又表現為一種個體實存內在轉化的工夫歷程。在前述“家”“親親”對于個體之根源性的意義上,“親親”“敬長”之情,又被表述為忠恕推擴之始?!袄衔崂弦约叭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立愛自親始”“立敬自長始”(《禮記·祭義》)等等,都是對此觀念的經典性表述(9)。人的自愛與愛人、愛物之間,包含著自然的等差性?!凹摇薄坝H親”的中介性作用,既保有差異實存的本真性,又本具人之自愛向他者敞開的原初的超越性意義。因此,人由身及親,由親及人,由人及物的推擴,既是一種普遍化的過程,又作為一種情態實踐性的展開,而實現為一種差異互通的存在境域。
§7 人因知思名言而能離開自己,又因此常背離其所“是”。老子所謂“逝曰遠,遠曰反”,就是針對此而言的。現實中存在兩種極端對反的人生態度,都可看作這種離其本根太“遠”的表現。一種可以稱作“物質主義”。物質主義執著于差異實存的私己性一端而無視超越性的意義,其對聲色犬馬感性對象的執著追逐,常陷自己于一種惡的無限和生命的“無常”。另一種可以稱作“出世主義”。出世主義以世間為污穢沉濁,以實存為虛幻無常,要在污濁無常的現世之外,去尋求“真?!?因而須要隱遁,須要“出家”。人若“遠”而不知“反”,亦將失去自己的“家”。
在工具理性占主導地位的現代社會,作為私己性的個體實存與抽象公度性的規則分處兩極。個體通常僅在有用性的契約的意義上,對普遍性的規則做出一種有所保留的“同意”,而缺乏自身真理性和價值性的認同與歸屬。個體與規則,漠不相關,規則徒有普遍性的外表,其中卻無“自我”的影子。但個體終究不能離開普遍性的規定和歸屬認同而獨自存在,于是個體常會“逃避自由”(10),或汩沒于大眾現成性的人云亦云,或棲身于偽裝成各種超越性理念的偶像崇拜之狂潮,而失卻自我決斷的獨立性?,F代價值相對主義觀念的流行,引生了人的存在的虛無化和精神生命上的“無家可歸”。抽象差異實存的私己性與平均同質化的普遍性,皆不具存在的真實性意義。
儒家循法祖而敬天的途徑,以達超越性的天道(11)。其注重“家”及其“親親”的情態實存,并非僅將人的存在置于“家”和“親親”的狹隘領域,而是通過“家”的意象和“親親”的情態性拓展,賦予人的存在以一種“差異互通”的精神?!坝H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孟子·盡心上》)“親親”之情,可以“達之天下”,及于“仁民愛物”,具有自身超越和普遍化的指向;而經由“親親”的切身性情態中介了的不同層級的普遍性,亦表現為一種以差異實現為前提的“通”性,而非某種抽象的同質性。同時,個體亦要經由此道作為“通”性的內在奠基,才能達到自我的認同,實現其轉世而不為世轉的人格獨立性和精神的自由。
中國傳統言師生關系,講究“師徒如父子”,師稱“師父”而生稱“弟子”。其在社會倫理方面,又有“君父子民”“父母官”之說,君、上視民,曰“如保赤子”,臣、下于君,曰“以孝事君”。張載《西銘》“乾父坤母”“民胞物與”的倫理和宇宙論體系,更是對此“家”的意象之典型的表達。從實存性的“家”到萬物一體的宇宙論系統,經過了一個普遍化的過程。而這普遍化及其超越,并非理智之簡別綜合的產物,而是基于情態性內在轉化的感應與感通??鬃幼鳌兑状髠鳌?多即“感通”以言“道”:“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易·系辭傳上》)“咸,感也。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易·咸卦·彖傳》)“山上有澤,咸。君子以虛受人?!?《易·咸卦·象傳》)感通、感應、感受,是在情態上說,而非一種認知的進路。感受,乃即“身”(即前文所謂“我”的當身實存)而言。感應,則即物、我之關系而言。此“身”之情態表現,不免有偏滯,需要一種解蔽對治的工夫?!疤摗?即是對私意偏執的消解?!疤摗眲t能無思無為,隨時當理而與物無不“通”。同時,此“身”亦總能以情態實存的方式親臨在場,雖“離”而未“遠”,即此“感而遂通”的普遍化境域實現并認出自己,獲得自我認同的超越性基礎。
§8 老子講“大、逝、遠、反”,儒家亦講“不遠之復”。《周易·復卦》載:“初九,不遠復,無祗悔,元吉。象曰:不遠之復,以修身也。”“逝”“遠”是離開,“復”“反”是回歸。道家的“復反”,是要“歸根復命”,凸顯了一種回歸“自然”的意向。儒家的“復反”,則是要“復性”“求放心”,復歸人的性命之正,更強調德性人格的完成。所謂“不遠之復,以修身也”,就表現了這一點。在離開中回歸自己,是人的存在實現的必然方式。在離開中不斷尋求歸途,這離開與回歸,“逝遠”與“復反”,常處在一種存在性的張力關系中。
中國哲學又特別重視“知止”。道家的“知止”,乃相對于“制名”即人文的創制而言;儒家的“知止”,則相對于人文“日新”的前行而言。“知止”并非否定文明,亦非止步不前,而是要在進與止之間,保持一種張力和平衡,把文明保持在其自身的根據和限度內。這樣,“遠曰反”“不遠復”,又可以通過“進”“止”的張力和平衡來理解。人處身于文明中。文明是一種前行的運動,表現為一種創造、突破、分解、分化的力量?!胺础迸c“止”,則表現為一種保持、整合、整體化的力量。進止兩面,本不相離,二者相互貫通、相互賦義,保持一種平衡性的張力關系,斯為思想文化存在發展之常態。
西方哲學傾向于從認知的角度來理解人與周圍的關系。但人是一個整體的存在,從本原的意義上說,人的知思,乃根源于其情態性實存的一種自覺作用。因此,人把握自身及其周圍世界的原初方式,是情態性的;其對自身及其周圍世界的覺知,亦表現為以情應物和存在實現而有的一種心明其義的直觀,認知并非一種獨立的原則。中國哲學即在此種意義上理解人的存在,表現了一種與西方哲學不同的思想進路?!吨杏埂氛摗爸泻汀?據喜怒哀樂未發已發的以情應物方式,裁成輔相天地萬物之位育化成,從成己以成物之存在實現的角度理解心物的關系,即經典性地表現了這一點。而人的實存,原生于“家”,其心之所發,最切近者莫過于“親親”。中國哲學之把“家”和“親親”,視為人各“愛其身”與愛人愛物的普遍性實現之中介或橋梁,正原于此。由此推擴而“達之天下”,至于“仁民愛物”,其不同層級的普遍化,乃成就為以差異為前提的“通”而賦有“家”的意象和意義。文明的發展,亦常能離而不遠,在“進”“止”或“文”“質”之間,保持一種平衡性的張力關系。由此,人的存在和文明的發展,才能獲得其本真性的意義與合理性的根據。
中國哲學應被看作一種基于“家”的哲學,而非一種關于“家”的“家哲學”。其所遵循的情態性存在實現的思想進路,為未來哲學的發展,展示了一個獨特的精神方向。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傳統價值觀變遷史”(編號14ZDB003)的階段性成果。
例如,張祥龍先生曾批評海德格爾意義的家哲學“只是詩意棲居的家園,其中沒有真正的家人及其倫理”。(張祥龍:《“家”的歧異——海德格爾“家”哲理的闡發和評析》,《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
有學者認為,“家”是一種本體化的存在,在現代社會中我們應該重新確立“個體”與“親親”的“雙重視野”與“雙重本體”。(見孫向晨《論家:個體與親親》,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序言。)
參見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賀麟、王玖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37頁。
參見蒂利?!洞嬖诘挠職狻?,成窮、王作虹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5-36頁
《大戴禮記·禮三本》:“凡禮始于脫,成于文,終于隆。”
參見李景林《奠基于文化生命原點的再出發》,《中國社會科學報》2022年1月11日。
參見海德格爾《路標》,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366頁。
參見李景林《“知止”三義與文化認同》,《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7年第1期。
參見李景林《孟子的“辟楊墨”與儒家仁愛觀念的理論內涵》,《哲學研究》2009年第2期
參見弗洛姆《逃避自由》,劉林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
參見李景林《義理的體系與信仰的系統———考察儒家宗教性問題的一個必要視點》,《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6年第3期
(作者系四川大學文科講席教授、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