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尼山世界文明論壇主旨演講

《論語》中間部分的一些篇章為讀者提供了一系列與孔子生活相關聯的真實畫面,它們與孔子的飲食、行坐、衣著有關,也與孔子在不同的場合如何與人相處有關。這些不同段落, 為讀者提供了很多圖像與軼事,將這位模范老師的生活呈現給他那個時代的追隨者,以及代代相傳至今的學生。
也正是在這些核心篇章內,孔子被描述為有四件他個人絕不能容忍的事情——“四毋”,這深刻揭示了孔子的自我認識和他自己的價值觀: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孔子杜絕了四種毛?。翰粦{空臆測,不武斷絕對,不固執拘泥,不自以為是。)
這四個“毋”加起來就成為了一個整體,其積極含義在于:對孔子而言,過一種道德的生活,不僅僅指遵守某種道德教義、依從某些既定規則。依據這些嚴苛的要求,我們可以推論孔子有他自己所期許的一套總體的、自覺性高而且詮釋性強的個人行為習慣;我們也可以看出孔子畢生所追求的是務實的參與(pragmatic engagement)而非抽象的假設(abstract speculation);開放、包容的態度而非對終局(finality)的執著;靈活的意愿而非固執己見;對他人之需求的敏銳與尊重而非對一己私利的過度關注。這種慣常的、高自覺性傾向即使不能使人們做到像整個文化傳統之榜樣的孔子那樣圣賢,也足以激發對德行的追求。
孔子的過程宇宙論(process cosmology)回避了一切強目的論或者唯心主義,它的焦點是如何更好地活在“當下”(very now)。作為一種個人的處事方式,孔子的“四毋”將行為與人類經驗中最直接的東西——關系——聯系起來,并且專注于塑造一種習慣性傾向,而這種習慣性傾向在具體應對不斷變化的環境時最為有效。雖然我們可以視“四毋”為一個整體,認為四者相互蘊含,但我們仍可追問:當我們單獨分析這四者時,我們又如何推知孔子自覺的道德主體?
子絕四之一——“毋意”(不憑空臆測)。這恰是我們在《論語》中看到的孔子形象——他并不是一個墨守成規的人。也就是說,我們并不覺得他只依據那些與任何特定環境無關卻只由一些僵固的前設原則所決定的迂闊理論行事。正好相反,孔子的主體性似乎已經滲透在當下(here-and-now)發生的每一件特定的人類敘事之中,并對其作出反應。
與此同時,他也正在努力地把實踐轉化成為理論,以期產生更明智的結果。《論語》中大部分表達孔子道德愿景的語言都是情態性的(modal),而不指涉具體的行動,是在行動中勸誡一種特定意見(a particular attitude),而非任何具體的行為準則(specific rules of conduct)。我們應該以“誠”作為行動依歸,于己存“忠”并好學不斷,對其他人則應該有“信”。
如此強調情態而非具體內容,也反映出這樣的一個事實——即我們的大多數行為都是我們的角色和關系中存在著的一種承諾的運行(a function of existential commitment),它們并不是由我們一連串零散的選擇依次序決定的。而且,生活本身的復雜性也要求最理想的道德行為必然是對特定環境的有效反應,而不是預先決定的。
在對人的理解方面,孔子不但抗拒臆測,而且還為我們提供了一套完全自然主義視角的主體觀,不訴諸于自我的形而上學,也不訴諸任何統一的基礎,如靈魂、心靈、自然或性格??鬃影选叭恕倍x為“仁”,標明了一個在活動中而非活動前,關系中而非關系外的具有批判意識、自我意識的主體。
在對經驗世界的理解方面,孔子同樣抗拒臆測,反而引領我們朝著每一天都在發生的日常事件進發,從中尋找我們行為的依據和理由。孔子給我們提供的這一個主體概念,遠非訴諸于某種簡單、孤立、高高在上的統一性,對其最恰當的描述應為——通過一個個生活片段中與孔子相交的同仁、學生和朋友對孔子所表現出的尊敬而聚焦的自覺的決心。
在上述的這些關系中,“誠”在人們的選擇方面似乎擔當了重要角色:孔子并沒有把自己的意愿強加于其他人身上,他的影響力似乎更多地通過他對周圍人需求的尊重和理解發揮作用,而這些人的行為也受到了他這一做法的影響。子絕四之二——“毋必”(不武斷絕對)。這樣避免將固定的、終極的東西作為命令或普遍法則是基于他對變化和新奇的基本尊重。它反映了孔子對置身于“生生不已”這個宇宙法則之中的人類生命的開放式復雜性(open-ended complexities)的一種覺悟。“生生不已”四字出自《周易》,有連續不斷并且不可逆轉地在變動的深邃意涵。在《周易》的其他段落,這一生生的過程被明確表述為“天地之大德曰生”。
這表明我們的出身、成長、生活都在情境化的、不斷發展的自然、社會和文化關系中展開,在這一背景下,自我意識的成長本身就是宇宙道德的實質。在這一個過程中,主體感首先出現在我們在不斷展開的個人敘事中,目的明確、深思熟慮地擔負起至關重要的、常與人協作的角色時。焦點-場域的、關系性的主體性的這一典型特征,要求我們不僅要對這些角色的持續成長保持不懈關注,還要具備足夠的道德想象力,去意識到并且應對不斷變化的外在環境。不可化約的復雜的人是生動而活躍的,在不斷地尊重他人、與他人協作的過程中, 他們必須保持隨機應變、知錯能改以及樂于助人。對他們來說,這一切既沒有終局也沒有結束。
與此相關的是子絕四之三——“毋固”(不固執拘泥)。這一種靈活性,為明于自省的人所必備,因為他們敏銳地意識到人類經驗交易、聯合的性質,并坦然接受在周圍其他人的域境內自己身份之多重性,是多變而又確定的焦點。這種焦點-場域的主體,必須被理解為在他們重要的關系模式之中自覺地去塑造或接受塑造的、不可化約的交易性的主體。根本而言,這種主體性只能通過已然確立的認同和順從習慣而議定。也就是說,雖然這種行動在受到過去影響的意義上必然是被動的,即總是“承受”著他人的行動,但它同時也必須在自覺性、靈活性、目的性、前瞻性幾個方面找到適當的平衡。簡而言之,我們只有在定義我們身份的活動中靈活反應,才能過一種道德上負責任的生活。
子絕四之四——“毋我”(不自以為是)。具有高度自覺意識的主體有不可化約的社會性,不能以自我為中心。隨著通過在關聯中塑造了他們的符號學過程、符號學能力而逐漸適應于一種文化(enculturated),這些焦點-場域的主體從與他人的“內在”主觀關系(“intra-”subjective relations)中發展出自己的一套自我反思和反省意識。這些既是精神的又是極度物質的物活性主體(hylozoistic agents),必然以他們散漫卻活力充沛的血肉之軀,演活他們生命之中的多種角色。但是,當他們努力地在變化著的同樣有機的身體和社會關系(equally organic physical and social relations)結構中實現一己的一致性時,他們的身體就像形成了多孔薄膜那樣,不斷地將經驗內化為他們發展著的身份的一部分。
這些焦點-場域的主體必須施展他們通過學習得來的能力以應對所處環境,而同時在與其他人共享的活動之中,非強制地展現出一種由關系定義的自主性。這種自主性是這些環境當中合作關系的最直接結果——一個合作網絡的價值和目的變成與每個協作者自己的相一致。
盡管儒家角色倫理學是從一個獨特的視角考察道德生活,有著自己的一套特定、專門的詞匯,但在另一種哲學背景下更好地理解這一學說,并更有效地與當代西方哲學家溝通的另一種方法也許是問這樣一個問題:對于當代自由主義在討論倫理學理論常用的專業術語,例如“自主”、“選擇”,我們能否將之重構,然后用來有效地解釋儒家角色倫理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