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九:跟《論語》學說話
2025-09-24 15:22:20 作者:鄭小九
《論語》是“說”出來的,孔子和弟子的“語錄”是其主要內容。孔子最顯著的名分是“老師”,話不僅要說,而且得多說,“誨人不倦”(《論語·述而》)是他的常態,“予欲無言”(《論語·陽貨》)純屬偶然。“說話”在《論語》中被稱作“言語”,“言語”一科在孔門中地位很高,師徒的“言語”水準也很高,跟著圣賢、君子學說話,是傳承《論語》的一種不可忽略的方式。
一、“言語”的價值
在孔子看來,語言不是決定一切的力量,天地雖然無言,但并不妨礙四時的更替、百物的生長。與自然界不同,社會生活離不開語言,人如果不說話,就無法進行正常的溝通、交往,就難以體現人之為人的社會本質。孔子說“鳥獸不可與同群”(《論語·微子》),意思是鳥獸跟人不是一群的,人跟人才是一群的;一個人既然處在人群之中,就不能閉口不言,也不能“言之無物”“言之無文”。“知言”是“知人”的直接途徑。孔子認為,君子要善于“知人”(《論語·顏淵》),“知人”就是主動地理解人、準確地識別人,這一智慧既是德行也是能力。要想“知人”,必須“知言”,“不知言,無以知人也”(《論語·堯曰》)。子貢說“君子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論語·子張》),即一句話說出口,就可以判別他的有知或無知。由“知言”來“知人”的例證很多,如孔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凡是花言巧語的人,大都不是什么好人。孔子在談到避免交什么樣的朋友時,勸人要觀察對方的說話方式,不要“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論語·季氏》),即不要與諂媚奉承的人、當面恭維而背地毀謗的人、夸夸其談的人交朋友。
“言語”的政治功能非同小可。“言語”恰當與否關乎治國理政的成效,不可不察。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論語·子路》)孔子把“正名”視為治國理政中首先要做好的大事,只有把名分搞對了,由此說出的話才合情合理,照此制定出的禮樂、刑罰等規矩才能得到民眾的遵守。當然,“言語”的政治功能不能無限夸大。孔子不認可“一言而可以興邦”“一言而喪邦”,這樣的觀點過于簡單、偏狹、夸張。合適的說法是,國君聽從了正確的話,會促進國家興盛;聽信了不正確的話,則會阻礙國家發展。(參見《論語·子路》)
正因為“言語”在社會交往、知人識人、治國理政中不可或缺,孔子把“言語”作為孔門全方位素質教育的一項主要內容。孔門有“四科”,其中之一是“言語”,且排在第二;“德行”在第一,強調以德為基;“政事”在第三,關乎“學而優則仕”(《論語·子張》);“文學”在第四,講的是文獻功夫。許多弟子遵從孔子“君子不器”(《論語·為政》)的教導,把自己培養為全面發展的“成人”“全人”。以言語科高徒子貢為例,他口才出眾、智慧超群,既能仕途順利,還是商業奇才,他的口才極大地助力了他的政事和商事。
二、“言語”的規矩
言語表達要符合儒家的倫理主張,符合仁義、忠信、恭敬、謙遜、謹慎等道德規范,言說者要心懷善意,“樂道人之善”(《論語·季氏》),“惡稱人之惡”(《論語·陽貨》),反對“言不及義”(《論語·衛靈公》)、“言不忠信”(《論語·衛靈公》)、“巧言亂德”(《論語·衛靈公》)等。
說話的最高道德要求是“言忠信”(《論語·衛靈公》)。孔子說“君子有九思”(《論語·季氏》),其中之一是“言思忠”(《論語·季氏》),子夏說“與朋友交,言而有信”(《論語·學而》)。“言忠信”有個基本前提,即說話的人必須忠實可信,孔子說自己就是一個忠信之人,交友也要選擇有忠信品質的人。靠著“言忠信,行篤敬”(《論語·衛靈公》),一個人即使是在偏遠之地,也能暢行無阻;否則,即便是在本鄉本土,也寸步難行。要踐行“言忠信”,就不要“道聽而涂說”(《論語·陽貨》),“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因為那些東西大都靠不住、不可信。
“言忠信”的最高體現是言行一致。有子說“言可復”(《論語·學而》),是說承諾過的要兌現在行動上。一次,子路在談及自己的志向時,對自己的政治才能過于自信,直言只需給他三年時間,就能夠讓一個深處危難之中的國家擺脫內憂外患。孔子覺得子路是在吹牛、不夠謙讓,聽后只是微微笑了笑。認為最好是先做后說,“先行其言而后從之”(《論語·為政》),這樣就不至于因“言而過其行”(《論語·憲問》)或“躬之不逮”(《論語·里仁》)而感到羞愧。同時,孔子特別提醒要警惕那種“言必信,行必果”(《論語·子路》)的小人,這種人看似言而有信,其實是不管所言對錯、不顧實際代價,固執地將自己說過的話在行動上貫徹到底。
一個忠信之人通常也是說話謹慎的,講話不能隨心所欲、信口開河,必須鄭重其事、認真嚴謹。“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論語·子路》)為什么要慎言?因為話一旦出口,就如開弓放箭,難以收回。子貢的比喻是“駟不及舌”(《論語·顏淵》),“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就是這個意思。慎言的目的是少說錯話。子張請教求取官職的方法時,孔子給出的建議之一是“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論語·為政》),即聽人說話時,有疑處加以保留,沒有疑問的部分才謹慎地說出,這樣就會減少錯誤。
“慎于言”的一個重要表現是“訥于言”(《論語·里仁》)。對于一個君子而言,有口才是必須的,不顯擺自己的口才也是必須的。孔子“惡夫佞者”(《論語·先進》),即非常討厭能言善辯、強嘴利舌的人,以表示自己“非敢為佞也”(《論語·憲問》)。當有人評價弟子冉雍缺乏口才時,孔子反問“焉用佞?”(《論語·公冶長》)孔子認為,一個人仗著自己的口才跟人家辯論,結果總會招致忌恨。言語木訥一些、遲鈍一些,表現得好像沒有口才,這才是一個仁者該有的樣子。有一次司馬牛問仁,孔子說:“仁者,其言也讱。”(《論語·顏淵》)孔子的解釋是,“為之難,言之得無讱乎?”(《論語·顏淵》)即事情做起來非常不易,說起來會有那么流暢嗎?
三、“言語”的情境
孔門的言語規矩不是死板的教條,人們可在一般原則的指導下,根據說話的具體情境來決定說不說、說什么、如何說。說話的情境因素主要有時間、場合、對象、情緒等,在不同的時間、場合,面對不同的對象,不同的心境之下,該用什么樣的方式講話,需要具體分析、綜合考慮。
說話要考慮時間因素,在合適的時間說合適的話。公明賈這樣評價衛國大夫公叔文子的講話風格:“時然后言,人不厭其言”(《論語·憲問》)。公叔文子在該說話的時候就說,不該說話的時候就不說,這樣就不招人厭惡。關于如何具體把握說話的時機,孔子說:“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論語·季氏》)陪君子說話容易犯三種過失:沒有輪到他說話,卻急著說,這叫急躁;該他說話了,卻不說,這叫隱瞞;不看君子的臉色便貿然開口,這叫盲目。
說話要考慮場合,在不同的地點、空間、環境,說話方式也應不同。其一,在日常寢食的小空間,要做到“食不語,寢不言”(《論語·鄉黨》)。其二,孔子在鄉里與朝堂的講話風格迥異。孔子在本鄉說話顯得很木訥,“似不能言者”(《論語·鄉黨》),因為在同鄉人面前要謙虛一些,沒有必要顯擺口才;而在宗廟、朝堂的說話則簡明流暢,因為宗廟是祭祀的地方,朝堂是商議國家政事的地方,說話必須嚴肅、準確、明白。其三,國家的整體政治生態是最大的“場”,在有道之邦,君子講話可以直一些,因為這里寬容度高、危險度低;在無道之邦,講話則要謙遜,因為這里寬容度低、危險度高。
各色人等千差萬別,跟人說話必須考慮對象差異。一是要區分值得談話的人與不值得談話的人。孔子說:“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論語·衛靈公》)碰到值得對話的,卻不說話,這是錯失機會;遇到不值得對話的,卻同他說話,這是浪費口舌。二是要考慮談話對象的層次高低。人的知識、智商、境界等有較大差異,面對不同層次的對象,就要用相應層次的語言來對話,用對方可以聽懂的語言來說話,“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論語·雍也》)。在官場說話,要考慮官員的不同等級:上朝時,君主到來前,孔子與下大夫說話,非常溫和快樂;與上大夫說話,則是正直恭敬的姿態。三是對特殊人群說話,要用特別的方式。盲人樂官師冕來見孔子,到了階沿、坐席的地方,孔子都會適時告知;進入屋子后,孔子一一介紹在場的每一個人,說“某在斯,某在斯”(《論語·衛靈公》):這體現出孔子對盲人樂師的細致關心與尊重。
人的情緒是情境的特殊要素,不同的情緒、心境構成不同的情感氛圍,不同情緒下的說話方式也有很大不同。子夏在談君子形象時說:“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論語·子張》)這一表述與“溫而厲”(《論語·述而》)的孔子形象非常一致。孔子的話很多是在平和的情緒下說的,不少是在快樂的情緒下說的,有少數的話是在生氣時說的。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孔子說話并不總是“孫以出之”(《論語·衛靈公》),不總是謙遜儒雅、和風細雨,他生氣時講出的話是非常不客氣的。他曾非常嚴厲地斥責大白天睡懶覺的宰我“朽木不可雕也”(《論語·公冶長》),當眾宣布為貴族聚斂財富的冉有“非吾徒也”(《論語·先進》),批評不理解孔門培養目標、想學種糧種菜的樊遲“小人哉”(《論語·子路》),責備不理解“正名”意義、反倒說老師迂腐的子路“野哉,由也”(《論語·子路》)。孔子嚴厲說話的對象還有當時的權貴階層,如魯國執政季康子向他咨詢盜賊的治理之策時,孔子把批評的矛頭直指季康子本人及其代表的貴族集團,直言不諱:“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論語·顏淵》)直言盜竊成風的根源在于統治者的貪欲,在于社會財富占有上的巨大不平等。
四、“言語”的藝術
人這張嘴有兩大功能,一是吃飯,二是說話。《中庸》里說:“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同樣,人人都說話,但少有人能夠把話說好。怎樣才算把話說好呢?按照孔門的標準,既要把話說得簡潔、明白,還要把話說得有意味、有感染力。
說話最基本的要求是“辭達”。孔子說“辭達而已矣”(《論語·衛靈公》),即言辭能夠達意就可以了。“達”的本義是到達、抵達,可以引申為懂得、理解。說者口中說出了話,“抵達”聽者的耳朵和心里,聽者會意地點頭或說“明白了”,這就是有效的對話溝通。為了做到“辭達”,需要考慮話語的“多”和“少”,《儀禮·聘禮》中說“辭多則史,少則不達”,話太多了往往說不到要害,話太少了則說不明白。還要考慮“雅言”和“方言”。“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論語·述而》)孔子講話時,為了讓人聽明白,經常會使用“雅言”,即當時各國通用的語言,相當于今天國家推廣的普通話。
“辭達”之上的要求是“辭修”。“德之不修”(《論語·述而》)是要不得的,“辭”之不修也是不行的。官方的書面語言需要“修飾”“潤色”(《論語·憲問》),日常的口頭語言同樣需要。為了把話說得更明白,讓言語生發光彩、能打動人感染人,就需要對言語加以適當的修飾。為了避免給人留下粗鄙的印象,曾子強調,說話時要多考慮言辭和聲調,即“出辭氣,斯遠鄙倍矣”(《論語·泰伯》)。
孔子和弟子們在說話時,很善于運用多種修辭手法。孔子對比喻的運用非常頻繁、嫻熟、精妙:他把自己比為待價而沽的“美玉”(《論語·子罕》),表示不能做“系而不食”的“匏瓜”(《論語·陽貨》);把子貢比作“瑚璉”(《論語·公冶長》)之器;把由不正當途徑得到的富貴比作天上之“浮云”(《論語·述而》);用“松柏”(《論語·子罕》)比喻君子的堅貞品質;把君子對小人在作風上的影響比為“德風”與“德草”(《論語·顏淵》)的關聯。子貢的口才在孔門中出類拔萃,他在對話中經常運用比喻、夸張、對比等修辭手法。甚至在描述一件事情時,他會一并運用兩種以上手法,以產生強烈的話語效果。子貢為了勸導君子不要文過飾非,將“君子之過”比作“日月之食”(《論語·子張》),眾人舉目可見;在對比自己與顏回的智商時,子貢夸張地說自己“聞一以知二”、顏回“聞一以知十”(《論語·公冶長》)。當子貢聽說叔孫武叔在朝堂上說“子貢賢于仲尼”時,他用兩家的墻高表達自己與老師的差距,他說“夫子之墻數仞”,而“賜之墻也及肩”。(參見《論語·子張》)這是比喻和對比的并用。當子貢得知叔孫武叔詆毀孔子時,他明確表示“仲尼不可毀也”,因為孔子是高不可逾的“日月”,其他賢者則是可以逾越的“丘陵”。(參見《論語·子張》)這是比喻、對比、夸張的并用。
為了幫助弟子提升言語的藝術感染力,孔子特別注重學好并用好《詩經》。為了勸人學詩,孔子可謂苦口婆心、不厭其煩。其子孔鯉當然是在弟子之列的,孔子勸其子學詩:“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孔子勸弟子們學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學詩的更高價值在于運用。孔子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即使是背會了《詩經》,在政事、外交等場合卻不會得體、自如地運用,這就沒有達到學習的目的。孔子在跟弟子的對話中,時常會引用《詩經》里的句子。一次,子夏問孔子:“《詩經》里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是什么意思?”孔子答“繪事后素”(《論語·八佾》),即先要有白色的底子,才能在上面畫出花朵。子夏由此聯想、領悟到“仁”與“禮”的關系,以“仁”作為底子、根基,“禮”就是錦上添花,反之則是無本之木。
在世的時候,孔子一直在說話,一直“述而不作”;辭世之后,他的言說既刻在了竹簡上,也刻在了一個民族的記憶里,更刻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孔子永遠活著,永遠在教化世人,從古到今,遍布各地的夫子行教像早已將他的形象定格為“我‘說’故我在”。讓我們走進《論語》,聽夫子玉振金聲,聽眾弟子切磋琢磨,聽孔門弦歌不輟。
(作者系河南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院長)
【編輯:】
文章、圖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