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林:國學概念之大與小
(在清華國學院的百年歷程與中華文明的傳承和發展學術會上的致辭)
2025-09-17 15:16:40 作者:李景林
今年是清華國學研究院100周年華誕。100年前成立的清華國學院(清華研究院國學門),在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四大導師為主的前輩學術大師的帶領下,堅守中國文化的學術立場,秉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學術品格和“中西融合、古今對話”的學術視野,在短短的4年中,不僅取得了當時國學研究的最前沿成果和超邁前賢的學術成就,而且培養出了王力、姜亮夫等一批國學、人文學研究的一流人才,成就了近代教育史上無法復制的一段傳奇。其學術和教育的精神,至今仍具有標志性的意義。
2009年,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恢復重建。在陳來院長的帶領下,新的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繼承老國學研究院的傳統,堅持“中國本位,世界眼光”的學術宗旨,以“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精神,不斷開拓進取,把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的事業推向新的高度。在重建的十六年中,新的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取得了有目共睹的重大成就,出版了《仁學本體論》等代表中國哲學原創性理論的著作,把中國哲學和國學的研究推向新的高度。清華國學研究院還創辦了《清華國學》等刊物,舉辦了多場重要的國際學術會議,培養了一大批優秀的博士、博士后和訪問學者,賡續、發展了老清華國學研究院的人才培養傳統。
借此機會,我們謹向諸位先輩大師、前賢致以崇高的敬意!對陳來院長、對清華國學研究院在中國傳統學術和國學研究領域取得的卓越成就,表示熱烈的祝賀!
現代意義的“國學”概念形成于清末民初。大家對國學這一概念的內涵,迄未形成統一的看法。學界一般從研究“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的學問”的角度來理解“國學”(胡適)。這樣說當然不錯,但略寬泛籠統,不易確定其學術的邊界。學者討論“國學”,亦多從具體的學術門類及范圍的大小來規定其內容。或把“國學”限定在經學、諸子百家之學的范圍,這樣理解的“國學”,其內涵和外延似乎小一些。也有學者講“大國學”,把西夏學、敦煌學等學術門類也納入到“國學”的范圍中來。至于把研究整理中國“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的學問”稱作“國學”,講“傳統文化就是國學”(季羨林),那范圍就更大一些。
不過,這種實存性學術門類和外延、范圍意義上的“大小”,是相對和有限的。這樣講“國學”,總給人一種涵蓋未周之感。其實,“國學”這一概念,標志的是一種學術和文化的精神。其所涵義類,乃表現為另一義的“大小”。如老子講“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三十二章)“大道氾兮,其可左右……常無欲,可名于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于大。”(三十四章)“道”渾全一體(樸),無形無名,可謂之“小”;卻又因此而無遠弗屆,彌綸萬有,“可名于大”。這樣的“大小”,是精神生命意義上的“大小”。它的“小”,是“至小無內”的,它的“大”,則又是“至大無外”的。由此義言之,“國學”并非現成擺在某處的實存之物,而表現為一種學術的精神和文化的精神,它彌貫充周于學術的各門類和文化的諸領域,并賦予后者以獨有的精神氣質,構成了其作為“中國的”學術與文化的一個染色體或賦義的基礎。
譬如佛教,雖來自印度,但經過漢唐以降儒、道、釋的深度融合和中國學術、文化精神的轉化與奠基,已成為中國學術、文化尤其是民眾生活的一種內在的要素,即中國的“國學”。反之,西方的漢學,研究的對象是中國傳統的經典和歷史,但其觀念模式、學術性質或文化的主體性則是“西方的”,是一種西方的學問,而不能稱之為“國學”。再如我們現在講“第二個結合”,如果來自西方的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能夠達到充分有效的“結合”,也可能成為中國“國學”的一項內容。
陳來院長用“中國本位,世界眼光”來概括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學術宗旨。這個概括,定位清晰明確,立意高遠。“中國本位”,關涉到中國學術文化的精神本質和主體性的問題。“世界眼光”,則標志著一種學術文化普適性或普遍性的指向。按我的淺見,二者表現為一個一體兩面整體,而非“一方面”與“另一方面”的平列關系。
在西方人的文明和人類歷史起源論中,雅斯貝爾斯的“軸心時代”和沃格林的“天下時代”說,頗受中國學者的關注。二者都關涉到歷史、文明的差異性與普遍性的關系問題。沃格林在《天下時代》一書的“導言”中指出,世界歷史和文明進程中存在著一種“精神突進”的“平行模式”。這種“平行模式”雖然早在19世紀20年代已被注意到,但當時的學者仍然秉持一種“單一路線”的歷史和文明觀。譬如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就以東方為起點,歐洲為終點,強迫精神的歷史從東方到西方,按照“幼年時代”(東方、中國)、“青年時代”(希臘)、“壯年時代”(羅馬)、“老年時代”(日耳曼,“精神的完滿成熟”)的唯一路線展開。這是一種單一線性和歐洲中心論的歷史觀和文明論。
“軸心時代”“天下時代”說的一個重要思想意義,就是通過對人類文明“精神突破”(或“精神突進”)這種“平行模式”的哲學解釋,提出對文化、文明之差異性與普遍性關系的理解。在雅斯貝爾斯的系統中,這種“平行模式”,主要是指在公元前800年到前200年這一歷史時段,中國、印度、西方等幾個不同地區的文明所不約而同地經歷的一個“精神突破”的過程。“軸心時代”的精神突破,以哲學家和理性反思意識的(第一次)出現為標志,是一個精神化和普遍化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文明形態差異化的起源。人類精神或理性的普遍化,落實為一種差異化實現過程中的具體普遍性。人類歷史展現為一個多元形態發展的過程,同時又內在具有一種超越當下特殊歷史形態的、普遍整體性實現的目標指向。
因此,雅斯貝爾斯論“歷史的起源和目標”,包涵著一種“朝向未來”與“回向起源”兩個精神向度的張力關系。朝向未來,關涉著“人之存在”之普遍整體性的實現(“第二軸心時代”);回向起源,則注重在多元性文明的根源性重建。雅斯貝爾斯把文明的根源性歸結為超越性“信仰”的確立,強調只有在多樣差異性的“信仰內容”中,那世界秩序的普遍性理念才能具有普遍的約束力和現實的可能性。人類歷史普遍性的理念,由此而展現為一種文明差異實現前提下的“通”,而非一種抽象同質意義的“同”。
對人類精神和歷史存在這個“通”的意義,《易?系辭傳下》的表述最好:“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由“殊途”達乎“同歸”,由“百慮”達乎“一致”,不僅天下、人類的存在是如此,學術亦須如此。故《史記?太史公自序》“論六家之要指”,《漢書?藝文志》論九流十家,皆引《易》“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一語,來概括諸子思想學術之生產與存在的方式。黃宗羲《明儒學案序》更用“一本而萬殊”“竭其心之萬殊”“萬殊總為一致”來概括儒家的為學門徑。不僅學術如此,個體的存在亦如此。莊子稱“知道”為“見獨”“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王龍溪謂“良知即是獨知,獨知即是天理”。“道”“天理”的超越性必顯于個體之“獨知”“獨見”。“道”“天理”的超越性,乃是基于不同層級之充分個性化的一個朝向世界的完全的敞開性。那句“越是中國的,越是世界的”俗語,也表達了這個意思。由充分的個性化實現達致其敞開性和超越性,才能有個體、學術和文化之主體性的確立。
從起源、根源性來講,“軸心時代”的精神突破,本質上是存在性的,而非僅僅是理論性的。雅斯貝爾斯說,在精神意義上,人從這種根源性獲得其“理念”;從“生存”的意義上,這理念則表現為具有統攝性的“信仰”。理念是普遍性的,信仰則是差異化的。回向起源的意義,就是要落實于差異化的生存性以實現人類存在的普遍整體性。
因此,這個“通”的意義,必以人格的教養和人的存在的實現為根本。錢穆先生以“通人通儒之學”來概括中國傳統學術的特點。他所謂的“通”,是從中國傳統學術“以人為學之中心,而不以學為人之中心”,以“學屬于人,而非人屬于學”,“以學顯人”而非“人隱于學”的意義上說,非從知識廣狹多寡的層面說。“人”指人格教養,“學”指知識學問。古人為學,亦尚專門、專家之學。傳統學術“以學顯人”,“以人為學之中心”,故其學雖專門,卻不礙其“通”,即其學術的主體性。如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一輩大師,他們在接觸西方分科化知識化的學術之先,已經完成了中國傳統文化學術的教養與學養。按照陳寅恪先生的說法,他們已然是為中國傳統“文化所化之人”,從里到外都純熟通透了。這一代學人所具有的人格上的獨立性和思想學術上的原創力,既得益于其對西方思想學術的吸納,更奠基于其所先期具有的中國傳統的教養與學養。中國傳統思想學術所以能夠切合并引領社會生活,構成為一種活的精神傳統,原因正在于此。這一點,也在昭示著“國學”和中國傳統學術研究的精神方向和方法途徑。
最后,我們也衷心祝愿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在陳來院長的帶領下,取得更加輝煌的學術成就,為中華文化的偉大復興,作出更大的貢獻!
(作者系中國哲學史學會副會長、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四川大學文科講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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